第45章兵禍

雖然關盛雲帶走了絕大部分舟船,河汊裡,葦蕩裡,也總會有些漏網之舟。被大人們東一隻西一隻地搜出來,居然湊出三十多條大小不一的船隻。按照計劃,閆文龍與莫翰韜等大張旗鼓地出了延安府,造出足夠的聲勢後,改走水路,順延水而下,到黑家堡分兵:閆文龍這一路棄舟登岸去“收復”延川、莫翰韜這路則繼續乘船去“收復”延長。之所以如此分配,是考慮到畢竟後者在牢裡被關了那麼久,路上長途跋涉身體有些扛不住,乘船順流而下,省力一些。

沒想到剛剛抵達黑家堡,閆大人那一路正在熱熱鬧鬧地下船,有人猛然驚恐地發現,遠處漫山遍野有成千上萬的人正在向這裡湧來!是賊人們還沒走乾淨、還是又殺了回來、抑或是慘遭浩劫後無以為生的人們聚嘯為盜?眾官員完全沒想到會遇到這種情況,前一刻還氣吞山河的閆大人第一個跳回船上,一頭扎進船艙,大聲命令馬上泊到對岸去!船老大哪敢怠慢,操櫓急搖,累得滿頭大汗,船卻紋絲不動。一連串惡毒的詬罵和詛咒威脅從青衣小帽的閆大人嘴裡噴薄而出,幸好有岸上的丁壯發現,原來匆忙間忘了解纜,小船還牢牢系在岸邊樹上,連忙上前解開。沒想到,不待這位好心人登船,小船便箭一般向對岸躥去。

好心人情急之下和衣撲到河裡,揪著手裡的繩子頭三兩下伸手攀上船幫……“啪”的一聲指骨骨折的脆響伴隨著“啊呀”一聲慘呼,船上衙役的鐵尺已狠狠敲了下去,然後是一聲斷喝:“狗材,放手!”

其他船隻的情況也類似,都在陸續划向延水南岸。已經登上北岸的勇士們,會水的紛紛跳進河裡向南岸游去,不會水的則逃向東西兩側,還有的在岸邊蹦著喊著罵著跪地懇求著……

梁老四家祖祖輩輩生活在延川縣郊外的楊家塬。

名字裡雖帶個老字,其實他才二十五歲,當然,是虛歲。他確實行四——他曾經有三個哥哥,不過,沒成年就都先後夭了。梁老四長到五歲,娘也死了。現下老梁家只有四口人:爹老梁頭、媳婦、還有個四歲的娃。

日子很苦。

這裡的土地很貧瘠,豐年時畝產能收個一百多斤(明朝,十六兩秤),遇到那些比較差的年景,種子糧都收不回來的時候也有過幾回。逢年過節,或農忙需要重體力勞動那陣子,每天可以吃一兩頓全乾的,其他時間少半乾多半稀再搭些野菜,也湊合。最差的時候便要吃草根和樹皮。吃樹皮可有講究,否則,要不了多久便會把自己吃死……嗯,或者餓死。

最好吃的是榆樹皮。有不懂的人,把樹皮扒下來煮軟些直接嚼了吃。一般情況下,要不了多久,他們便會活活脹死掉——樹皮就是樹皮,再軟也軟不到哪裡去,勉強嚥下去,滿肚子粗纖維消化不了。肚裡難受就想喝水,在胃裡的粗纖維被水一泡,膨脹起來,把胃撐破,人疼得在地上要滾一兩個時辰,甚至更久才能死去。這時,如果遇到有經驗的好心人,會給家人出主意,找根粗木棒照後腦狠狠敲一記,儘快結束親人的痛苦罷,沒得救的。吃得少,暫時沒撐破胃的也活不了。人體的消化液無法消融這些東西,統統堆在胃腸裡,最後還是死。更久,更痛苦。

榆樹的粗糙外皮不能吃,能吃的是內側那層軟軟的部分。揭下來,剝去外部的老皮,切成段,攤開晾乾,再用磨子磨成粉,這個可以吃,也可以和橡子一起磨粉混了吃。唯一的問題是有些幹:人屎和羊屎似的,都是黑蛋蛋。不過,能活命。

扒樹皮也有學問。你不能圍著樹扒一圈,那樣樹便死了——等你把周圍的樹全整死了,自己也就離餓死不遠了。要縱向扒,留一半,這樣樹不會死,到下個需要指望它的年景,還能救你一命。一般情況下,不太需要擔心不夠吃:你別忘了還有樹根呢!樹有多高,根就有多長!而且,樹根鬚須麻麻的,從總量上來說,根上包裹的樹皮比樹幹上那些可多多了。你可以放心大膽的掘掉一半樹根扒了皮磨粉吃,只要別掘斷主根,這棵樹會一直給你提供活命的機會。

時不時需要啃樹皮的日子確實苦,但既然從不知道其他人、其他地方的幸福生活是什麼樣子,自從懂事,自己和周圍的人都是這般活法,梁老四也就認為這種生活就是這個世界上所有人的常態,也就不覺得苦了。

像其他鄰居一樣,梁老四的爹老梁頭拼死拼活,在他二十那年用攢了好多年的幾鬥糧給他娶了媳婦。孃家人是馮家溝的,不遠。見這家人只是兩口,還都是壯勞力,親事答應的挺痛快。很快,家裡添了個男娃,老梁頭對孫子這個疼啊,雜麵饃饃都緊著孫子吃。有次孫子把鋦過兩次的破碗摔了,梁老四順手甩了一巴掌過去,沒等孫子哭出聲來,老梁頭的巴掌就呼到兒子腦殼上了……孫子跟爺爺也親得不得了。

前陣子聽說來了賊,老梁一家便跟著鄉親們躲進山溝溝裡。過了幾天,縣城裡陸續有人出來了。都說那賊們不比官家兇多少,只搶了富戶,除了抓丁,沒怎麼為難窮苦人。老梁頭惦記著破家裡的那些零碎,兒子和媳婦沒勸住,跑回家了。過了兩天,老梁頭樂得見牙不見眼地又跑回來,說賊們都走了,臨走還開了縣倉讓大家去領糧,自己大著膽子過去,真背了大幾十斤糧回家呢。於是躲著的人們都回了村,果然,家裡還是那樣,賊們只打縣城,沒下鄉。

當晚,老梁頭把埋起來的雜糧刨出來一些,全家人在屋裡摸著黑美美地吃了頓乾飯,大部分都繼續埋著:全村百十戶人家,有膽子跑縣城揹回來糧食的不到十戶,家裡有糧這事可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惦記上!

幾天過去了,日子完全恢復了以往的常態。這天梁老四一大早出去砍柴,順帶看看林裡下的套子能否套到點兔子啥的。到了午間,老梁頭剛從田裡回來逗孫子,楊家塬就被官兵圍了,聽口音是從榆林那裡開過來的。

官兵們說要找反賊,挨家挨戶的翻東西,稍微好一點的全不放過,都被搶了。起先老梁頭還擔心私藏的糧食被翻出來——就淺淺地埋在屋裡炕邊,用破麻袋和引火的秫秸杆浮皮潦草地蓋著呢。於是擋在前面弓著腰說著好話可憐巴巴地央求著兵爺們。

娃被嚇得大哭,媳婦趕忙一把抱懷裡哄著。娃把頭埋在娘懷裡哭,雖然媳婦臉上抹了鍋灰,但娃一拱,破衣服沒蓋住奶子的輪廓,幾個傢伙還是動了壞心。幾人對視了一眼,便有兩個過來把老梁頭往屋外拖,另個去拉扯媳婦。娃死抱著娘不鬆手,這傢伙急了,掐住娃的脖子便硬扯,娃的哭聲立即岔了音,隨即便被憋住了。老梁頭見孫子危險,不知哪裡來的氣力,連咬帶抓地掙脫了兩人就往前面撲,剛邁開步,感覺後心一涼,低頭望下去,一截明晃晃的刀尖從前胸冒了出來。老梁頭倒在地上,逐漸擴散的瞳孔裡映出的是地獄般的景象:娃被拎著腿倒提著掄起來,頭在炕沿上撞碎了,媳婦被幾個人按在死去的娃旁邊……

幾乎與此同時,全村都炸開了鍋,大家紛紛往外跑,跑的快的算是撿了條命,跑的慢的大半都做了枉死鬼。

跑到野地裡的人們驚恐地發現,周圍好幾個村子都有人在往外跑,看來過兵的可不止劉家塬馮家灣這幾處。恐懼迅速蔓延,跑的人越聚越多。拖了柴正回家的梁老四遠遠看見,扔下柴捆就迎著人群往回跑,認出同村的人便攔住問,那人也不知道他家發生了什麼事,邊掙脫邊喊著讓他一起跑兵災。梁老四當然不會聽,躲躲閃閃地往回潛,貓在村口的幹河溝裡向裡面巴望,然後就看見自家房上竄出的火苗。正在猶豫要不要衝回去看個究竟,猛然見到路上倒臥了一些血肉模糊的屍體,梁老四明白了:回去是死路一條。於是心裡產生了僥倖的念頭:爹和妻兒是不是也跑了出來?如果這樣,還是先找找看,萬一找不到再回來,否則也是白送性命。梁老四扭頭向南追著逃難的人群跑去。

正值青壯年,又空著手沒帶任何物什,不到個把時辰梁老四便追上了人群,在人群裡穿行著,邊大聲喊著爹和妻兒。當晚,已經失去理智的人群就在野地裡委頓著將就歇下。梁老四和其他尋找親人的人沒怎麼睡,整夜磕磕絆絆地走著,用啞了的嗓子繼續呼喚著。

第二天天亮時,人群繼續向南逃去。快到午間,這些逃難的人差點把閆大人活活嚇死。

等閆大人看清了黑壓壓的人群原來是百姓,心裡頓時明白了大半:這是逃兵災的,看來官軍已經捷足一步先到了延川!

俗話說,匪過如梳,兵過如篦。

梳子大家都不陌生,但篦子可能很多人沒見過。過去一則因為生活條件的侷限,不可能隨時洗澡洗頭、二則,隨之而來的是人們的自我開脫,也就是為客觀存在找藉口。最好的例子當屬老北&京炸醬麵。明明是吃不起大塊肉又嘴饞,剁點碎肉拌上齁死人的鹹麵醬西里呼嚕和著一大碗麵條吞下去而已。但……皇城根的爺們兒可不能丟面子啊!於是找藉口。肉丁不能多,太多了扯味兒!咱爺們兒講究的是八個小碟配菜,胡蘿蔔絲青蘿蔔絲黃瓜絲麵筋絲白菜絲綠豆芽黃豆芽還得有青豆!醋,醋呢?辣椒油、花椒油,香菜,小蔥……總之,不要錢的小料都得給爺備齊嘍!嘿,差點忘啦,蒜,還得有蒜吶!懂了沒?這才叫講究——快特麼打住吧!你弄一桌東坡肘子皮皮蝦大螃蟹再看這講究人兒吃啥!保準悶頭一通風捲殘雲你說啥他都裝聽不見不帶搭腔的。等他抬頭再跟你吹八個小碟兒的講究……甭問,盤子肯定已經見底啦!好吧,扯遠了,言歸正傳。因為不能隨時洗頭,所以產生了類似的忌諱:大姑娘洗頭不吉利啦、洗多了傷元氣啦——篦子就是不能隨時洗頭的解決方案。篦子的齒非常密,藏在頭髮裡的蝨子跳蚤之類的可愛小生物,就靠它“篦”出來。

土匪流寇,因為害怕官軍的圍剿,講究來去如風,每到一地,粗粗略略的搜翻一通,然後便要立馬跑路。百姓們能跑的當然要跑,不能跑的就躲。因為這個原因,無論是人是財,只要藏得隱蔽,總有不小的機率能漏過去。

但官軍則不一樣了,尤其是客軍(外地兵),絕不會跟你客氣!平日裡軍餉被各級長官扣得剩不下什麼,飯食也只能說維持在餓不死的狀態,唯一的發財機會便是剿匪!

話說回來,追到土匪流寇,你跟紅了眼的亡命徒們真刀真槍的對砍?砍得過砍不過姑且不論,就算真有了首級功,軍官們各級扣一點,能到手幾個錢?為自己那口勉強餓不死的雜麵饃,值當的麼?所以,只要不傻,當然不會拼了命追。

而對“匪區”的百姓們,自是另一番景象。土匪跑了報“大捷”先鋪墊一下、為了“徹底肅清殘匪”,得認真搜查吧?大家都在翻箱倒櫃,誰知道你揣起來了啥?別說奸&淫幾個婦女,就算砍了人,只要你一口咬定這腦袋是土匪或匪眷的,死人不會說話,誰又能把你如何?再說了,你完全可以義正詞嚴的說是匪寇乾的,分明是鄉里愚夫認錯了人!地方上的文官們肯定也不敢直接跟你對著幹——否則,以後再有這等事,等著殉城吧,沒人會再來幫他!所以,這時候的官軍不會急著離開追剿匪寇,會慢慢找,細細搜——久而久之,這方面他們都很有經驗,等到離開,這地方基本就是白地了,啥都不會給你留下。像篦子篦過一樣的乾淨。

面對這種斬草除根似的兵禍,百姓們自然要能跑多遠跑多遠。

所以,閆文龍辨認出逃難的百姓,也就知道,官軍已經“收復”了延川了——如果是土匪,百姓們不會跑這麼遠、人也不會這樣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