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殺戮

緊隨著剛鋒營過河的是張丁的霹靂營。

按照預定計劃,霹靂營走下浮橋便直接繞北門而過,徑直開赴陝州府東門佈陣,背水紮營,把谷白松的一百馬隊替換了下來。張丁帶了一千五百人的輔兵隊,從大車上卸下攜行的糧草物資就在北、西、南三個方向開始搭望臺、挖壕溝,設拒馬,豎柵欄……因為需要防守的面積並不大,不到半個時辰,看上去營壘已經有模有樣。

隨後渡河的是高藤豆的三個飛獸營和關盛雲的親軍破霄營。他們登岸後只是在剛鋒營後面整隊集結,然後向南開了一小段距離。等到全軍後衛,尤福田的怒濤營登岸接過剛鋒營的防務、同時也要等谷白松把百姓們驅到城下,大部隊才會開進城南的主攻陣地。尤福田負責西門防務,岸上是怒濤營接替谷白樺堵門,青龍澗裡的天一營做後援策應。

陝州府臨黃河的北門空著沒有圍。關盛雲和羅詠昊巴不得城裡的官軍從北門跑呢——前面是落差極大水流湍急的黃河天險,別說船隻,就算扔河裡一塊木板,在這裡也會被激流捲進水底,完全不可能渡河。西面水裡岸上都有佈防,再說了,就算把尤福田打廢了,鑽進幾十裡一線天的古道也是自尋死路、如果繞到東面,則需要先突破張丁營壘北面的防線、再打穿霹靂營大營本部、然後還要再次突破南面的防線……嗯,好吧,就算弘農衛有這等開掛般的戰力,隨後就會一頭撞到早就嚴陣以待的高藤豆的三個飛獸營了!

此刻的陝州城已經成為鐵壁合圍中的孤島——突圍是無望的,唯一的問題是要看關盛雲的牙口夠不夠硬,能否啃下來這塊肥肉多多的大骨頭了。

轉眼間,大批的百姓已經湧到城下,前面的人哭喊著用拳頭捶著、用手掌拍著、用指甲抓撓著、用肩膀撞擊著緊閉的城門,後面的則繼續向前擠著、推搡著。人群中的個體渺小得完全失去自主能力,彷彿大海中的一葉孤舟,隨著人潮毫無規律的方向忽左忽右地流動著,人們都在拼命保持自己能站穩:只要失足摔倒,轉眼間就會被周圍的一雙雙大腳踩在腳底,再也無法掙扎起來,直到生命的盡頭。

人力無法撼開厚重的城門,兩旁沿牆的人開始相互踩踏著向城頭爬去,此刻,在未名恐懼的驅使下,驚恐的百姓們已經陷入集體無意識的癲狂狀態,幾乎沒有人去會去思考一個常識:三丈五尺高的城牆絕無可能透過人梯的方式攀上!

按照州衙戶籍冊上的數字,城南共有三千多戶居民。然而因為陝州府地處交通要樞,客棧、酒家、裁縫鋪、車馬行、茶館、腳行等服務業非常發達,沒有被官府登記在冊的人更多,總人口超過四萬,此刻幾乎全部湧到小小的陝州城下,一眼望去,視線裡全是黑壓壓的人群。馬文升的理智早已被巨大的恐懼沖垮,眼見洶湧的人潮鋪天蓋地而來,頓覺自己危在旦夕。

“放箭!放箭!把他們都給我趕開!”馬文升瞪著血紅的眼睛,咬牙切齒地嘶聲下令。

“馬大人,使不得!”荊向善怒吼道,“這些可都是百姓啊!聖上所託你我何事?守土安民,吾等職責所在,百姓們只是想逃命而已,怎麼能妄加殺戮?!”

“你胡說!你怎麼知道都是百姓,有賊人混入趁亂入城怎麼辦?再說了,賊人就是要攻城,他們,”說著話,馬文升氣急敗壞地用手指著城下混亂的人群,“他們這分明就是在助賊!給我放箭!”

王簡知道,在這些文官面前輪不到自己一個小小的武職僉事說話,但真要服從命令去射殺攀城求救的百姓這等事,一時半會還真是做不來,只能虛與委蛇的應付下令道:“敲梆子示警,去掉箭簇放響箭,驅散人群!”

城頭響起密集的梆子聲,果長、把總等士官們從箭壺裡抽出報信聯絡用的響箭(箭桿上綁有竹哨),撅掉箭簇,望空射去,沒有配發響箭的弓箭手和普通兵士們同時紛紛揮手叫喊著向城下的百姓們示意離開。

然而,梆子聲和有限幾聲響箭的呼嘯破空聲迅即被淹沒在幾萬人鼎沸的喧囂聲中,即使前面的人聽到,也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巨大力量擁擠著,完全收不住腳,人潮繼續湧動著,向城池方向擠壓著,哀嚎聲求救聲哭喊聲一陣高過一陣。

谷白松的騎兵隊遠遠地停在距城牆兩三箭之遠,疏落著拉開半弧警戒線,冷冷地勒馬看著眼前這一切,保持著高度戒備。

牆上馬文升繼續吼道:“這般死囚,這是不見血不死心吶!給我射人!快放箭吶!”

王簡哭喪著臉著硬著頭皮哀聲道:“大人,咱們是官軍、是官軍啊!”

啪的一聲,臉上捱了馬文升一個大嘴巴:“狗材!官軍便要殺賊!這些攀牆的難道不是賊?再故意放縱,你便是賊人一夥,本官先按通賊論,斬了你全家!”

潘定和荊向善等人目瞪口呆地看著歇斯底里的馬文升,王簡捂著臉,望向二人,見誰都沒什麼表示,垂下頭,閉著眼睛把手向城下一揮……

慘呼聲緊接著羽箭破空聲陡然響起,槍兵和刀盾兵們也儘量撿起小一些的磚石向城下拋去,奔過來一心求救的百姓們遭到出乎意料的打擊,霎時哭聲震天!

他們無助、他們悲傷、他們憤怒……然而,他們對此天降大禍偏偏無計可施!長期養成的習慣,驅使著他們中的絕大部分人流著淚,雙膝一軟向著城頭跪將下去,絕望地伸出雙手,哭號著祈求永遠得不到的憐憫,直到自己,或身旁的人被射倒、砸中……

由於明朝兵制本身的結構設計,兵士們大都不是什麼好人,然而,要他們向百姓射擊,除了極個別心理嚴重扭曲者,雖然沒得到明確命令,大部分人還是不忍,往往採取半張弦方式,而且也是沒有瞄準的漫射、投石兵也沒有做探頭攻擊,只是挑些小塊的磚石盲目地把隔著牆垛丟擲去——不過,人群實在太密集了,目標又是衣著單薄的百姓,即便如此,轉眼間還是有兩三百人中了箭或被砸的頭破血流,斃命者就地倒下,傷者在人群的腳下掙扎哀嚎著。

眼見著前面城上投石與弓箭的無差別攻擊,後面的百姓們不敢再向前擁擠,人潮巨大的推動力消失了,長跪在地的百姓們見求助無望,城上依然有疏疏落落的箭只射下,終於有人明白過來:前有高牆箭石,後面是賊人的刀槍,越來越多的人索性一屁股坐下,指著城頭絕望地破口大罵——是的,他們不恨賊人,那些本就是賊啊!他們把憤怒和仇恨傾瀉到城上:某種意義上來講,他們這樣做確實沒錯——賊人們只是把他們驅離家園,而應該保護他們的官府卻在光天化日下就這麼明目張膽地屠殺了幾百條性命!

他們有什麼錯?

在人群的西面,騎兵的警戒線外,關盛雲的主力部隊默默地走過。輔兵隊在人群后面開始土木作業,不到一個時辰,便完成了一道紮紮實實的、貫穿城南東西的巨大防線——有現成的村落民居可宿,輔兵隊只要構築工事便好,不需要費時間搭建營壘,因而效率非常高。

終於,城下的人群開始移動:他們離開了城牆百步左右,避開弓箭的射程向西,靠著青龍澗河岸,在城牆西南角,高藤豆的三個飛獸營與尤福田的怒濤營兩道工事之間的空地暫時停留下來。這片空地說來不算小,但依然是人擠人,不過,這也是至少目前他們唯一可以安全停留的地方。

城上的馬文升終於鬆了一口氣,乾笑一聲:“做得不錯,首戰大捷!本官即刻就草擬奏章為各位請功。大家都打起精神來,守城大功重重有賞,”隨即惡狠狠補上一句,“敢鬆弛懈怠者,就地正法!”

然後,指著幾位下屬:“潘大人,荊大人,王僉事,你們密切注意賊人動向,分頭守城,不得大意。本官先去巡城。”說完,一溜煙跑下城牆。

牆上三位面面相覷:這是殺了投奔過來的百姓啊,賊人根本還沒攻城,哪裡來的什麼大捷?巡城?強敵在伺,巡城不在城頭牆上,你跑城下巡個錘子?

不久,南門樓上的眾人便明白了——下面城門方向隱約傳來馬大人的怒罵聲:“你們這班死囚!本官要爾等堵門,要用條石!這些碎石塊有個屁用!啥,找不到?混蛋!去撬臺階啊!寶輪寺、文廟、州衙,不都有現成的?拖過來頂住城門!沒有牛車?你們自己去找去拖啊!哪個不給便是通賊……”

本日,關盛雲的大軍沒有急著發動攻擊,完成了合圍陝州的預定計劃並安排了輪值警戒部隊,主力在城外就地歇息下來。申時左右,各營軍官在關盛雲的指揮所——城南一個大酒樓匯齊,進行發動正式攻擊前的軍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