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六章 暗潮(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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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百零六章暗潮(下)
朱燮元擺擺手:“你莫急,老夫完全相信你的能力。但是,你想得太淺了。你只是從兵事層面著眼。當然會如此,你肯定能做到的,對此老夫深信不疑。然而你漏想了好幾處地方,你聽老夫慢慢說與你。若然如你所說,你一個月平了奢崇明、半年拿下安邦彥,這天大的功勞算誰的?張元平當然會有一些,但旁人難免會說他是坐享其成,對不對?聖上也會這樣想的。你知道,老夫不甚想居功,可你實在是老夫守川時一手拔擢起來的將領,你繳上來的每一顆首級、克復的每一個寨子、立下的每一份功勞,後面都有老夫的影子,誰也抹不掉的。張元平會甘心麼?前幾天看邸報,雖然上面寫的都是大捷,但字裡行間明眼人一看便知,張虎已經把陝省和陝西行都司那裡禍害得一塌糊塗!你不會不記得張賊是如何逃出生天的吧?千里之外的朝廷那裡都有人不願你一個人把功勞全佔了,張元平來到了四川,他能心甘情願地看著這份平蠻的大功被老夫領了?”
“咱們繼續說張虎。老夫回鄉守制,總會有結束的那天。老夫估摸著,各地誰也不會真的冒著把本省打成白地的風險去跟他血拼——邸報裡白紙黑字寫著呢,都是‘迎頭痛擊、浴血苦戰、大獲全勝、殘匪逃匿無蹤’!潛臺詞是什麼?城沒丟、賊走了、禍害其他地方不關我事!誰都知道實情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但不能追究,都得睜一眼閉一眼就這麼糊弄過去。到最後,等你平了奢安兩處蠻亂,朝廷總還是要調你去剿他。湖廣那個被招撫的姓關的,那更是一個不曉得何時便要炸響的大炮仗。這麼長的時日,他已經養得膘肥體壯了。現下想是他把整個湖廣官場的毛兒都捋順了,所以大家相安無事。但朝廷那裡早晚會有人眼紅,那便會橫生枝節,如果真如老夫所料,萬一把他逼急了……嗯,以那幫人的性子,一定會把他逼急了——還得叫你去!誰讓你本事大呢?遼東的例子擺在那裡呢:同樣的一件事搞砸了,王肖乾是個笨蛋,所以不怪他,儘管是他捅的婁子、熊黑子本事大,所以責任全扣在他頭上,儘管遼東一場慘敗皆從丟了廣寧而起,廣寧之陷還真怪不到他頭上!大明就是這規矩。到了那時節,老夫丁憂也差不多滿了,聖上很可能會再叫老夫督師。這姓關的可絕不比奢安張虎,作亂時敢不眨眼睛地殺藩王,盤踞下來卻能跟湖廣官場相處甚歡,這才是真正的勁敵!老夫督師你做主將,打輸了咱爺兒倆一起送命,若是贏了……所有功勞都被咱爺倆佔了去,你說旁人會如何想、如何說、又如何做呢?”
“那……小子……”孫杰完全不知道該如何接朱燮元的話。
“張元平可以跟聖上討價還價,這些淺薄的道理他能不知道?所以,他一定會找各種理由叫你罷兵。”朱燮元冷冷地說。
“那……小子就自請先去打張賊!反正奢賊連老巢都丟了,一年半載也恢復不了氣候。小子先滅了張賊再回過頭來也還是一樣能滅了他!等小子再滅了安邦彥,大人也差不多回朝了,您再帶小子去會會關盛雲!您說的那些事俺聽著都迷糊,您肯定有辦法,小子全聽大人的,教小子如何小子便如何好了。”孫杰氣鼓鼓地說。
“絕對不可!”朱燮元斷然道,“張元平不會放你走的,這事你連提都不要提!否則,他會覺得你對他有牴觸:老夫在這裡你就百戰百勝一路奏凱,老夫離開你便一天也不想在川省待?那便真的得罪了他!給你不動聲色地使幾個絆子,今天扣些錢糧,明天遣開些人,後日又有些州府官上書參你縱兵擾民……一回兩回聖上自然不問,可三人成虎,一件事說的人多了,聖上心裡難免便會結上一個小疙瘩……日子久了,你便不好過了。朝中重臣,哪那個不是朋黨門生遍天下?給你開方便,便是給自己憑空找個大對頭,結下個大冤家,人家圖什麼?也不需要刻意刁難你,凡事公事公辦,挑幾處行文上的小毛病,拖上一陣子,那時你會發現,身邊被罩上一層無形的網羅,看不見,掙不開,撕不破,滿肚子委屈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啊,這……”面對屍山血海的沙場從不知害怕的孫杰,聽了朱燮元這番娓娓道來,心裡生出一股深深的寒意,不由得渾身打個冷戰。
“你也莫擔心。老夫想啊,他會第一時間調你回成都,‘瞭解軍情’這個理由誰也沒話說。然後呢,他會叫你等一等。你放心,你的軍餉物資必然無虞,而且會充分保障,只多不少。一方面他怕奢賊捲土重來,得把你留住,鎮著川省,斷不會放你走。你若一味硬要走,雖說你不歸他節制他管不到你,那便是撕破臉,給自己樹了個強敵,以後會舉步維艱;另一方面,他要籠絡你,你和兄弟們的日子會過得挺舒服的。他也會安撫羅寨主。羅參將外表憨憨的,其實心裡比你聰明,他那裡我不擔心。你大嫂估計不久就會回石砫,張元平也會給她請功,一個副將的頭銜差不多可以坐實了。老夫本來想平了奢亂給她請副將、再平了安亂給她請總兵,這樣也好,好人教張元平做吧,那樣石砫那邊他便不會找什麼麻煩了。這些事,剛才我跟她已點撥了幾句,她也全然明白了。”
聽到這裡,孫杰有些不服氣,插話道:“大人講的這些事情小子聽了確實有理,但小子也還是稀裡糊塗,大嫂也就罷了,羅大哥也會比小子明白麼?小子有些不信。”
朱燮元呵呵一笑:“你莫以為他們都不是漢人,所以懂的道理便不如你多。你也確是聰明,論打仗,你是老夫見過的人裡最厲害的。不過,無論是水腦寨還石砫,他們都是主政一方的首領。不論大小,只要主政一方,便要懂得平衡之術,這些東西,跟你臨敵打仗的本領一樣,都是訓練出來的。你莫打岔,聽老夫說下去。”
“等消停一陣子,這事差不多過去了,那時奢崇明或安邦彥如果再把事情鬧大,嗯,一定會的,不會也會,‘樹欲靜而風不止’麼——那時老夫會背上一個‘除惡未盡’的名聲……你別瞪眼,記住,沒人真的會跟你掰扯什麼道理,也不會再有人提起是誰讓你回成都的——放跑張虎的事才發生了多久?對吧?老夫無所謂,回籍守制對他們沒甚威脅,只是個藉口而已,也不會有人真要跟老夫過不去的——呵,老夫也有不少朋友呢!那時再叫你去平亂,他便可以獨領大功啦。老夫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怕你忍不住,非要找仗打。記住,無論如何,你要沉得住氣!忍住,不只是為了自己,更是為了朝廷!”
“可,可那百姓何辜?再亂起來,會多死上很多人的,成千上萬條性命啊!”孫杰有些急。
“唉!”朱燮元長嘆一聲,“話是這樣講,道理也是這般道理。但若人人皆如此想,又哪裡會有張虎、關盛雲?奢崇明和安邦彥開開心心地做他們的土皇帝不好嗎,難道,他們真的都是放著好日子不過,偏偏要禍亂大明,給自己惹下身死族滅的滔天禍事不成嗎?”
孫杰無語了。
“對了,這兩人日後落到你手上,你最好一刀殺了,將他們的屍身運回京師請功便好。若是生擒,他們免不得受千刀萬剮之苦……雖說他們罪無可恕,但私下講來,也不能全怪他們,哪個都有實不得已的苦衷。”
“嗯,大人放心,小子記下了。”
“咱們再回頭說遼東,老夫只是給你舉個例子,供你以後行事借鑑。熊黑子嘴巴臭,見識並不差的,他的那些主張都很好,老夫深以為然。上上策是以守代攻,守住山海關和邊牆,莫去搭理那幫野豬皮。皮島的毛總兵時不時給他們搗些亂,今天燒個堡壘,明天殺幾個遊騎,叫他們時刻不得安生。你想,這些年北方一直沒怎麼下雨,莫說遼東,便是京畿魯豫都有不少災民,關外苦寒之地,能收幾粒糧?只要莫管他們,要不得多久,他們便得進山啃樹皮,等把樹皮啃光了,除了活活餓死,還能有第二條路麼?”
“可惜這個不行,因為朝中太多的人想立功了。放著建奴不打,說不過去啊!什麼天兵蕩寇、雖遠必誅、滅此朝食,這些詞說起來多來勁兒啊!可能打不過他們?這話誰敢說!堂堂天朝上邦,打不過蕞爾蠻夷?說這話者其心當誅!誰管你說的是不是實話!那麼便是剿。打,狠狠地打,一次徹底解決。熊黑子要調九邊精銳便是這個道理。可這樣要花錢啊,朝廷有那麼多錢麼?沒有!按熊黑子的想法去做,把大明全年的田賦都給他還不夠,莫說全年,三年的田賦都不夠!三年啊,文武百官吃什麼喝什麼?除了遼東以外,各地方的軍鎮吃什麼喝什麼?能不能把建夷平了且不說,所有人先都餓死了!所以這個也絕對不行。”
“於是有人提出,‘遼人守遼土’,這個省錢。廣招流民,把堡壘一路修過去,且屯且戰,步步為營。這主意聽起來好吧?當今的帝師孫高陽提出來的。老孫確是一心為國,可還是讀書把自己讀傻了——你屯了田,打了糧,建奴們難道不會過來搶嗎?剛募來的農夫,豈能是那般強盜的對手?你說訓練軍隊護著,軍隊總要吃糧,總要發餉吧?一樣的道理,建奴會來搶的啊!於是咱不停地屯糧、不停地建堡壘,每次等你準備得差不多了,建奴們便來搶一回!部隊打散了再重編,農戶們逃掉了性命再驅趕回來繼續種田,然後建奴再來搶,再敗、再逃、再建、再被搶,週而復始……這是要克復遼地麼?這分明是給建奴送物資兼幫他們磨刀練兵呢!那老奴酋奴兒哈赤,號稱十三副鎧甲起兵,現在披甲近萬,他哪兒來的那麼多鐵甲?還不都是咱們送的!結果建奴越打信心越足,遼東軍兵越打越膽寒!打輸了就怪裝備不好,你再送去更多更好的裝備,一轉眼,又被建奴搶了去,他們繼續伸手找你要!你看那些出身寒門的讀書人,沒錢買紙筆拿根木棍在地上劃,那書背得呱呱叫、富家子們呢?今天說墨不好,明天說硯不行,你把所有東西都給他們備齊了,照樣考不中!道理是一樣的。咱們有湖廣,有江南,將大量的物資勞民傷財源源不斷地送去給建奴,把他們越喂越肥!老夫何嘗不想為朝廷分憂?多次上書,都被洶洶朝議反捲回來。本想等這次平了苗亂,有這場大功墊底,氣便可壯上幾分,然後咱們去打張虎!等平了張賊,老夫豁出去自請經略遼東,叫你先把建奴給老夫打殘,莫教他們以為我大明無人,然後將山海關大門一閉,要不了多久,建奴就都得變回野人!挾此赫赫兵威,老夫再斡旋一番,那關盛雲也未必敢輕舉妄動。耗上十幾二十年,他那些精兵悍將也都老了,平安窩子里長大的子弟們也就掀不起甚風浪了。這樣,少說可保我大明五十年無事……可惜啊!”
孫杰被朱大人老成謀國的一片赤誠深深地感動了,胸中有千言萬語,卻不知該說些什麼,深深地一拜應道:“大人!”
朱燮元若有所思了片刻,猛然挺起佝僂的胸膛瞠目道:“你給老夫留下一營兵,老夫替你將永寧看上兩日。明日一早你和秦副將、羅參將一起去打普世所。你們給老夫狠狠打,把奢賊打得疼到骨頭裡!然後把那裡的百姓全部遷回永寧,放把火徹底燒成白地——老夫估計,最遲後天,張元定叫你回成都的信使便該到了。既然不能徹底滅了奢賊,那便儘可能叫他多花些時日養傷,如此,或許將來便會少死一些百姓罷。老夫給你三天時間,三日後你們都要回來,各回各家。”
“小子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