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破陣

孫杰和虎衛們與關盛雲的衛士們廝殺的時候,他的右路騎兵,已經迫到圓陣前。

甲騎們在圓陣外丈許之地繞著圈子驅馳,做出種種凶神惡煞的表情大聲咒罵著,來來回回用兵器比劃出各樣威脅的攻擊動作。塘騎們都帶了騎弓,此時紛紛把長兵掛回鞍環,取下弓箭開始氣定神閒的瞄準射擊。這是心理戰:對披甲目標來說,威力連步弓都不如的騎弓,威懾意義遠大於實際殺傷效果——但作用不容小覷:任誰被七八尺外的利箭直指面門,都會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更有甚者,他們並不是瞄準了便射,往往是瞄一會,突然再調轉方向指向另一人,猶是幾次,羽箭突然松弦射出、也有的瞄一會,對近在咫尺滿頭冷汗的傢伙戲弄般地陰森一笑,再把弓放下。被瞄者剛剛鬆下一口氣,利箭破空劈面而至……

甲騎們在虛張聲勢,其實是等待己方步兵,他們並不急於衝陣——圓陣中的老兵們都知道,但對此偏偏無計可施。

突圍已經是不可能的了:無論如何,人的兩條腿也跑不過馬的四條腿。陣勢一散,所有人頃刻間便會身首兩端。

身處死地,絕望壓倒了恐懼,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片猙獰。

長捷營的披甲步兵踏著沉重的腳步轟轟隆隆地開了上來。

甲騎們讓開了正面,改為三面包抄。

頂在圓陣正前方的是一個方陣——孫杰的親兵營。

厚重的方陣縱深足足有二三十排,在只拉出薄薄三道防線的空心圓陣正面,愈發顯得堅不可摧。

其他三個方向是甲騎——空曠平坦的田野上,他們是所有步兵的噩夢。

嘈雜的鼓譟聲沉寂了下去,戰場逐漸安靜下來,只有沉重的呼吸聲和輕微的金屬摩擦聲,以及戰馬偶爾的響鼻聲和逡巡的嗒嗒蹄聲,每一下都像叩擊在困境中兵士們的心上。

對陣的雙方僵持著,這一刻,如此漫長,時間彷彿已凝固。

百餘丈外的不遠處。

左路的百來騎追兵,在野地間肆意馳騁著,一個又一個已經脫了力但還在向四面八方奮力奔跑的潰兵,陸續倒在雪亮的馬刀和騎槍下,慘叫聲此起彼伏,隱約可聞……有的甲騎,已經砍翻了攻擊距離內的所有潰卒,在策馬貓捉老鼠般逗弄最後的目標:趕到附近,用騎槍輕點一下,奔跑者立刻調頭跑向另一個方向、騎士便在原地看著,等那個倒黴的傢伙奔出幾十步,再次催馬趕上堵在前路,後者只能再次轉向……眼見著小小的人影,絕望的,沒有方向地跑著、跑著,突然一頭栽倒,掙扎幾下便寂然不動——這是把肺生生跑炸了。

圓陣中的親兵營遊擊關建林臉色煞白,環顧一下四周:陣外是虎視眈眈佔絕對優勢的敵人,身邊是朝夕相處命在須臾的同袍兄弟……一咬牙,向前跨出幾步脫出陣外,嘶聲喊道:“有請貴軍大帥答話!”

沉默。

沒有人回答。

關遊擊脖子上青筋畢現,繼續高喊:“貴方將領,關某有話說!”

淒厲的聲音刺破了暮色,喧囂的戰場彷彿一下子變得死寂。

馬蹄嗒嗒。

一員騎將越眾而出。

右手的馬刀向關建林一指,刀鋒依然雪亮,刀鐔已被染得鮮紅,一滴鮮血,順著鋒刃緩緩向刀尖方向爬行。

關建林遊擊迎前幾步,雙手舉起佩刀單膝跪倒:“大帥!某乃關大帥麾下親兵營遊擊關建林。冤有頭債有主,兒郎們都是聽命行事,關某願用性命換兄弟們一條生路,任殺任剮絕無二言!”

圓陣中一陣嘈雜。

大家心裡都明白,關遊擊所謂的換一條生路,絕不是放下武器就此走開那麼輕巧,被編進苦役營在鞭子下活活累死應該是最好的結局。也可能是每人犧牲掉一隻手掌,或者胳膊,作為離開這裡苟活下去的代價。當然,還有一種可能性:官軍只是口頭上假意答應,等大家放下武器變成手無寸鐵的時候再突然翻臉全部殺掉——這種事並不是沒有發生過,而且,遠不止一次!唯一能束縛對方的,並不是什麼誓言,而僅僅是“殺俘不祥”這句含糊不清的讖語。是否守約,只在對方將領的一念之間。

士兵們的心情是複雜的:自己當然不想看到遊擊大人引頸就戮,但……又有誰,會願意放棄自己活下來的機會呢?哪怕是落下終身殘疾……

居高臨下的騎將用冰冷的目光盯著半跪在馬前的關遊擊看了一會,一字一句的開口:“某乃提督宣府總兵官孫大帥帳下參將上官飛”。

關建林剛應了句:“久仰”,只見上官飛筆直伸向前方的馬刀向上高高揚起,停留片刻,迅即向右下一劃,轉身撥馬離開了。刀鋒上甩出的血珠落在關建林的臉上和衣甲上,關建林渾然不覺。

見狀,其他方向的甲騎撤圍了!

騎士們紛紛撥攏馬頭,跟隨著上官飛一起策馬小跑著離去。只有步甲方陣依然巋如泰山的頂在圓陣正前方。

關建林和圓陣中所有人愣在當場:這是怎麼回事?

同意了?同意為什麼不給個痛快話?為什麼不把自己帶走?

不同意?不同意為什麼全部離開,還讓出兩條通路?

單膝跪地的關建林挺直了上身張望著,繼而,猶疑著起身,向騎兵離去的方向看去,再扭頭看看頂眼前的步兵方陣——他驚懼的發現,剛剛還在漫山遍野追擊潰兵的另一路甲騎們,已經完成了各自的工作,遠遠地圍出一個大大的弧形騎兵線,緩步兜過來……

疑惑間,三面合一的甲騎們已經馳出百餘步,只見他們再次勒定戰馬,返身列隊、小跑、加速、衝刺……

目瞪口呆!

心膽俱裂!

這、這、這是要衝陣,要趕盡殺絕啊!

他們竟然連先假意接受投降再殺俘都不屑於!

驚愕過後,關建林拼盡全身力氣嘶聲高喊:“跟狗官兵們拼啦!”

不過,喊聲立刻被淹沒在隆隆的馬蹄聲中。

像這個年代大多數將領一樣,馬兵參將上官飛的忠誠和勇武,與其說是針對朝廷,毋寧說完全只針對孫杰一人更為貼切。人前,他稱呼孫杰為大帥,私下裡,那是他的恩主——上官飛從孫府少爺的貼身小廝,一路做到耀武揚威的堂堂正三品將軍,沒有孫杰,便沒有他的一切!無恥的賊人不僅殺俘,城破了更會屠城,事到如今,還想只留下一條命?世上哪裡有此等便宜事!換個位置,你們會留我家大帥的命麼、會留我的命麼?

誠然,假意接受投降,再把放下武器的賊人們一股腦地全坑掉最是方便——上官飛不是沒想過——剛才的沉吟就是為此。

但上官飛跟隨孫杰二十多年,恩主的性格他知道。孫杰雖然表面上嘴裡不會說什麼,但心底肯定不喜歡這樣。而且,坑殺手無寸鐵哭天喊地的傢伙們,哪裡比得上親手把血債累累賊人的頭顱砍飛在半空、讓身體和戰馬享受著激射而出的鮮血沐浴更為痛快!

大丈夫當如是!

幾十騎挾著雷霆般的聲勢,一頭撞向沒有長槍保護的圓陣側面。

眨眼間,陣塌了。

孤出陣外的關建林被飛馳的奔馬迎面撞上,揮舞著手腳整個人倒飛出去,凌空砸到圓陣外圍,三層防線瞬間便被屍體和勢頭絲毫未減的奔馬撞破、撕裂開來!

圓陣中央的伙伕雜兵們驚恐的看著躺在眼前的關遊擊:胸甲塌陷下去一大塊,四肢以極為怪異的姿勢扭曲著,口鼻眼耳慢慢湧出大股鮮血,環繞著屍體,迅速形成一個血泊……隨即,雪亮的刀光便在身旁閃起!

去勢未盡的奔馬對著陣中筆直立向天空的將旗直衝過去。刀光一閃,旗手扶杆的左臂齊肩而斷,旗手錯愕的看著空空的左肩,撒手扔掉右手的腰刀,捂著噴血的肩膀慘呼倒地。上官飛毫不停留,看都不看一眼敵人的將旗,雙腿一夾,呼喝著策馬殺向陣線的另一端——餘敵悉數在此,指揮用途的旗幟,此刻,價值與破布沒什麼兩樣。

與此同時,騎兵已呈四路縱隊從關建林撞出的缺口魚貫而入,再貼著圓陣內側肆意馳騁,陣陣寒光頻頻閃起,同時響起的是淒厲的慘嚎聲。

當圓陣被撕破,上官飛一馬當先衝向關字帥旗的同時,長捷營的步兵方陣在遊擊盛得功的帶領下同步開始攻擊。

頂在破霄營正前方的槍隊,在先前潰兵的衝擊下已經七零八落,上官飛的馬隊來的太快,東倒西歪的槍兵們根本來不及重組防線便被接踵而至的馬刀騎槍戳倒一片,隨後馬隊迅速完成了包圍,緊跟著步甲就開了上來。餘下的槍兵們無論手中是否還有武器,都只能鑽進圓陣內尋求刀盾兵同伴們的保護——俗話說,月棍年刀一輩子槍。泰西無堅不摧的馬其頓槍陣需要年復一年地投入巨大的訓練成本,中原兩千年戰爭都是農兵為主,完全無法想象。訓練個一年半載的刀盾兵,便是大部分將領的精銳部隊了。槍兵最主要的任務是拒馬,面對壓過來的刀盾兵,抵抗不僅是死路一條,揮舞長槍更會對身後的同伴陣型造成極大影響。

現在破霄營的正前方,也就是東面,是長捷營的步隊,雙方距離僅有丈許、北面是上官飛的馬隊。在馬隊衝陣的瞬間,盛得功吼出了兄弟們最熟悉的個字眼:“蹲!”

標槍三投!

破霄營刀盾兵的圓盾早已護住了身體要害。

然而……

這次標槍的主要目標不是人,而是盾牌。

尺半直徑的圓盾被釘上三五支沉重的標槍再也輕捷不起來,持盾者不由得胳膊向下一沉,然後便是迎面破風而至的鐵刃寒光!

南面和西面是圓陣沒有當敵的另外兩個方向,這裡計程車兵們紛紛扔下手中的武器開始奔逃——然而,幾十丈外,等待他們的是另一道甲騎包圍圈……

陣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