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澠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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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澠池
能把大軍揮戈中原的訊息封鎖到現在,關盛雲和羅詠昊都十分滿意。最危險的地方已經過去了,如果被堵在潼關到陝州那段幾百裡的絕路上,全軍覆沒是大機率事件,就算有些人能僥倖逃脫性命,也會再度淪為隨時要擔心被地方官清剿的山賊。而現在,硤石關牢牢控制在谷白樺的剛鋒營手裡,廣闊的帝國腹心,門戶洞開。
潘定、荊向善、王簡等幾人都死了,不過,死的非常體面。
羅詠昊私下裡曾勸過他們,關盛雲也睜一眼閉一眼地裝不知道。關盛雲自己曾經是官軍、羅軍師以前是知縣,骨子裡大家沒什麼兩樣出身,尤其是感於幾位的氣節,那時的人們,最看重的是這個。但幾人出於各種原因,都不能“從賊”,哪怕關盛雲們不殺,他們也絕無生路,甚至還會連累自己家族,對此,羅詠昊完全理解。反過來,經過徹夜長談,各人也明白了關盛雲和羅詠昊等別無選擇的苦衷,彼此只能長嘆一聲。
這便是命。
敵前就義,是這幾位大明真正忠臣最好的選擇,也是這種情形下唯一的選擇——這便是逆淘汰:嫁禍於鄰的陝省三司、欺君資敵的榆林府、通敵的安塞縣……都得到豐厚的獎賞、最是勢不兩立的於勝良家破人亡、堅決抵抗的三位敵前就義……在這種大環境下,最後還能留在大明的官場上的,都會是何等人?
洗漱沐浴後,各人留下遺書,羅詠昊讓羅世藩等幾個識字的當著他們的面把各人的遺書謄抄了幾份,貼到城裡各處——這是一種變相的保證:朝廷由此會知道他們的“死節”,不僅家人不會受到拖累,還會得到表彰,而且,更會蔭及後代。他們的子侄可以憑此直接獲得功名,並由吏部優先安排實授官職。官場上這種背景,甚至會比科考的“正途”出身還過硬——長輩是為帝國獻出生命的忠臣良將,陝州府將會為他們樹立起千古長存的石碑、在他們的家鄉,會為他們建立忠烈祠或入祀已有的賢人祠,他們的事蹟將百世流芳。
三位吃過豐盛的送行飯,關盛雲領著眾將又給三位敬過送行酒酒,在府衙前,三位從容自盡,當著不少百姓的面。隨即,關盛雲用三口上好的棺木收斂了他們,然而,埋得並不深。因為等大軍離開,一定會有官軍“克復”陝州,他們的遺骸還會被再度起出,在各地官員親往祭奠迎送下運回故鄉。
極盡哀榮,這是最好的安排了。
馬文升當然也死了。
谷白樺私下裡對王簡評價不錯。兩人正面交過手,後者雖然落敗,這個耿直的漢子對不屈的對手更多的是敬意。得知馬文升對武官們平素的欺凌,就想去找他的晦氣,恰巧羅世藩正在連忽悠帶恐嚇地逼問他豫省交通。
小羅師爺把妹夫谷遊擊拖開,問明白了經過,拍著胸脯答應會讓谷大哥解氣,復又轉回來,再次拍著胸脯安撫馬知州絕不會殺他性命——當然,條件是知無不言有問必答。
等把豫省交通、城池、衛所兵力、官員等馬文升所瞭解的情況都記下來,羅世藩又讓馬文升自己寫供狀。馬文升知道這是個大坑,但事到如今也不能不跳——過得一時是一時罷。
馬文升的情況小羅師爺已經瞭解了個大概,於是,從定陶殺富戶中飽私囊開始,直到右遷陝州知州,逼著他把這些年的事寫了個原原本本,尤其注重心理活動的剖析和行賄細節,無論朝廷還是省府,時間、地點、人物、場景、金額,寫了個詳詳細細。中途馬文升幾次寫不下去,羅世藩就口授,讓他自己執筆。哀求是沒用的——別看這個年紀輕輕的傢伙總是笑眯眯的,可滿肚子壞水,嘆口氣或者咳嗽一聲,旁邊那個醜兇醜兇的關野火就拔出刀子在他身上各處比劃著問自己想放棄哪塊肉……到後來馬知州精神徹底崩潰,讓寫啥就寫啥,破罐子索性就破摔了。
大軍開拔以前,潘荊王三位即將上路時,馬文升也被拉過去。三位在衙裡大堂上吃送行酒,馬文升跪在衙外階下當眾宣讀自己的供狀。供狀也已經被謄抄了幾份,與三位的遺書並排貼著。讓他親口唸,除了羞辱,還有照顧那些不識字百姓們的意思。聽眾除了老幼百姓,更多的是強行驅趕過來的弘農衛的傷兵老弱(壯丁都被編進國清林的輔兵營了)。唸完,小羅師爺把供狀接過去,跟他說了句:“你走吧,俺答應過,不會殺你的。”馬文升剛剛再次跪下去稱謝,谷白樺的大嗓門已經喊起來:“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哇!”
然後馬文升就被傷兵們你一拳頭他一柺杖地當街捶死了。別說,劉十亭還真有兩把刷子,真應了劉神仙當初那句“萬人俯首”——馬文升根本沒來得及爬起來,大家都低著頭死命地打。
沒人去難為劉十亭,連他交待私藏的銀子都沒人動。一方面眾將心裡都知道,劉神仙讓自己的部下少流了很多血,真下手去搶他,多少有些拉不下臉;另一方面,關盛雲已經富得流油,也真不怎麼在乎他那幾個錢。
羅詠昊建議他可以先行離開時,劉神仙還以為是給自己下套找藉口殺他,一個勁兒地賭咒發誓要加入“義師”,羅詠昊擺擺手說道:“劉先生,大家都是明白人,不需要講這些言不由衷的話,沒意思。如果真作他圖,羅某又何必親自找你?你既有大功在先,大帥也非食言而肥之人。先生請便,這張手令你過了硤石關便可丟掉,免得給自己惹麻煩。外面那頭黑驢先生可以代步。往後,有機會時不妨傳揚些對我師有益之語便感激不盡了。”
待到劉十亭千恩萬謝地離開,關野火茫然問道:“軍師大人,就這麼放他走掉,會不會洩漏軍情?”
羅詠昊看了眼羅世藩沒作聲,後者撲哧一笑答道:“大哥你動動腦子好不好。他能去哪裡?去潼關麼?死路一條,那邊知道咱是什麼人!身上還帶了那許多銀子,肯定會被當作奸細抓了殺頭大家分銀子!他只能過硤石關去洛陽。大可不必擔心他走漏軍情——‘啊?陝州被破?怎麼破的?你怎麼知道?你又是怎麼逃出來的?你咋帶那麼多銀子?’他咋回答?‘銀子是騙馬文升的、破城是俺帶的路?’哈哈哈哈……”
關野火撓撓頭:“兄弟說得有道理啊!俺咋就沒想到呢?到底是你們讀書人肚子裡彎彎繞多。”
羅詠昊笑了笑,補充道:“澠池、新安這兩個小縣難擋我大軍兵鋒,我猜他會徑直跑去洛陽,甚至更遠些,然後買些田畝從此做個富家翁。不過,其前半生已經養成雲山霧罩吹牛的習慣,即使安定下來,也未必能管得住那張嘴,免不得裝神弄鬼弄些玄虛出來。我剛剛點了他一下,我師之威,恰可借他廣加傳揚,加上那些仙魔鬼怪的佐料,誰聽誰怕。無論怎麼看,都是好事。”
羅師爺所料不差——劉十亭一路驢不停蹄跑到洛陽郊外時,堪堪與戚曉光派出去往陝州打探訊息的公差迎面相遇。那幫人見劉十亭從西而來,免不得詢問幾句,劉神仙能當面把知州唬得一愣一愣的,糊弄幾個大兵差役還不是小菜一碟?看著幾人馳向陝州的背影,劉神仙輕蔑的一笑,施施然騎著驢踱進洛陽府城。
此時的澠池城中已是一片大亂。
被遣散的衙役們把大股賊人即將來襲的恐怖傳遍全城,闔城百姓扶老攜幼無頭蒼蠅般奔逃。家境殷實的人家紛紛向新安方向逃難,車馬行的價格瞬間飆升了十多倍、更多的是無力遠逃,又捨不得徹底拋卻家業的普通人。俗話說,破家值萬貫,誰也不忍就這麼把畢生心血一股腦全拋下。漫山遍野都是懷裡揣著值錢細軟背上揹著包袱手裡拉扯著老幼婦孺的居民,都想著在荒山裡待一陣子從而躲過兵災。
最開心的是城中的潑皮無賴們,沒有比這時更好的趁火打劫的機會啦。不過,等他們興沖沖跑去銀庫時,遠遠地便發現,已經有不少衙役拿著鐵尺槍棒守在那裡……糧倉和武庫也都如此,只好失望地再轉身跑去百姓們的空屋蒐羅一番。
衙役們守倉庫,並不是他們有多忠於職守,而是傅躍輝的吩咐。好吧,確切的說,也不是他們此時還能服從傅大人的命令,他們是為了自己。傅躍輝告訴他們:你們是“吏”,流官鐵吏,你們將在這裡世世代代把這份職業世襲下去。失城之罪肯定輪不到追究你們,唯一的威脅來自於即將到來的賊人。如果能看好府庫,想來賊人也不會太過難為你們這幫人,否則,未來任何城池都會在淪陷前把銀糧付諸一炬!賊人們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於是衙役們紛紛把家人安頓在庫裡,自己三五成群的持械守在門外看護著,那架勢,比平常日子裡守衛大明的國家財產更精神了許多。
果然,關盛雲進入空城後,發現糧倉、銀庫和武庫居然完好無損,大喜過望,這些衙役不僅全部逃過一劫,還都得了些賞賜。
兵貴神速,關盛雲留下張丁的霹靂營看守後路,大軍迅速向新安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