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這老頭直呼趙師伯的本名“趙治”,沉毅先是一愣,然後抬頭看著這個老頭。

看起來也是七十歲左右,頭髮已經白了大半,甚至有些散亂。

文官圈子裡,規矩很多,比如說平輩平級之間,一般都是互稱表字,即便是長輩對晚輩,也很少有直呼姓名的。

除非是有仇,不然不可能直接叫本名。

而趙昌平是張簡的老師,當著張簡的面,即便是仇人也不能這麼稱呼。

沉毅扭頭看了一眼張簡。

後者並沒有生氣,而是面帶笑意。

沉毅若有所思。

據他所知,中書沒有姓劉的宰相,也就是說,眼前這個老頭並不是宰輔,而甘泉書院出身的沉毅,也不記得書院有什麼姓劉的前輩名宿。

那麼,也就只有一個可能了。

沉毅轉過身子,微微欠身拱手:“江都末學後進沉毅,拜見劉老尚書。”

戶部尚書劉紀章,趙昌平的頂頭上司。

而且是十幾年的頂頭上司。

以他的身份,用開玩笑的方式叫一聲趙昌平的本名,自然是再正常不過。

聽到沉毅這句話,宰相張敬在棋盤上落子,爽朗一笑。

“看看人家趙侍郎的後輩多厲害,一句話便叫破了你的來歷。”

劉尚書下個月便要致仕了,聞言也不生氣,只是看了一眼沉毅,笑著說道:“這小子確實有些靈氣,這甘泉書院正是邪了門了,幾十年時間人才輩出,什麼時候得了空,老夫非要去一趟不可,看看那裡有什麼稀奇之處。”

“可不是?”

張相微笑著說道:“甘泉書院出身的趙侍郎,馬上就要把你這個老上司攆回老家種田去嘍。”

“胡說八道。”

劉尚書悶哼了一聲:“老夫是主動致仕的。”

他捋了捋下頜的鬍鬚,笑著說道:“老夫要是厚著臉皮不挪窩,那小子還得辛辛苦苦替老夫當幾年苦工。”

劉尚書這幾年年紀大了,對於朝廷裡的事情漸漸力不從心,很多時候都是趙昌平在做,算是副職幹正職的活。

因為這個原因。當初張簡在趙昌平面前,還曾經開玩笑說哪天把劉老頭打一頓,讓他把戶部尚書的位置乖乖讓出來。

聽到劉紀章這句話,張敬捋了捋鬍鬚,笑眯眯的說道:“趙侍郎資歷才幹都夠,你壓不住他了,你不乖乖挪窩把這個戶部尚書的位置讓他,恐怕今年他就要進中書拜相了。”

提起拜相,劉老頭滿臉不高興:“拜相有什麼了不起的,你們這些中書的宰相,每天一睜開眼睛就是跟我戶部要錢,除了要錢,再沒有第二件事了。”

兩個老頭你一言我一語的鬥嘴,不一會兒一局棋下完,劉紀章贏了張相兩目,樂得開懷大笑。

老人家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扭頭認真的看了看沉毅,嘖嘖道:“果然是個清秀的少年。”

他捋著下頜的鬍鬚,笑呵呵的說道:“今年放榜之後,知道甘泉書院出了個少年進士,老夫還曾經找過趙治,讓他做個媒人,從老夫家裡那幾個孫女當中選一個給你,誰知道趙治那小子倔脾氣,死活不肯答應。”

劉尚書看著沉毅,微笑道:“這事趙治不曾跟你提過罷?”

沉毅連忙搖頭:“不曾。”

劉尚書悶哼了一聲:“老夫一猜就是。”

老頭看向沉毅,問道:“聽說前幾天,你跟陸安世家裡的女兒定了親,是不是?”

沉毅低頭稱是。

“這便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劉尚書撇了撇嘴:“甘泉書院出身的好苗子,那小子捨不得拿出來。”

“真是湖塗。”

劉尚書半開玩笑的笑著說道:“你這種少年進士,在建康不知道多吃香,把你拿出來結親,甘泉書院又可以壯大一分,誰知道…”

他說到這裡,一旁的張敬咳嗽了一聲,皺眉道:“當著孩子的面,胡說什麼?一大把年紀了,一點長輩的模樣都沒有。”

說著,張敬在張簡的攙扶下站了起來,看著沉毅,微笑道:“子恆是罷?”

“不必理會這個怪老頭,去老夫書房說話。”

說罷,老人家在張簡的攙扶下離開。

沉毅回頭對劉尚書拱了拱手,然後跟著張簡一起,來到了張相的書房之中。

張相的書房極大。

比起沉毅見過的所有書房都大。

看模樣,應該是這位宰相把幾間房子打通,才做成了一間這樣巨大的書房。

書房裡有兩根木頭柱子,柱子上刷了黑漆,黑漆上不知什麼時候,刻上了兩行詩句。

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

沉毅看著這兩根木頭柱子,久久沒有說話。

張相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了下來。

“去年找人刻上去的,這兩句話,老夫很喜歡。”

老頭捋了捋自己的鬍鬚,聲音平靜:“老夫今年七十歲了,幼年之時,是在北邊長大的。”

沉毅回頭,對著老相國微微低頭道:“偶得殘句,讓相國見笑了。”

“老夫沒有笑。”

張敬坐在椅子上,長嘆了一口氣:“去年聽得此句時,老夫在書房裡哭了半晌,只是哭的很小心,不敢讓任何人聽見。”

說著,老頭指了指自己桌子上放的幾本書,緩緩說道:“聽大孫說你今天要來,昨天晚上老夫在書架上找出了幾本書,當作禮物送給你。”

張簡連忙把桌子上的幾本書捧在手上,遞給了沉毅。

沉毅雙手接過。

最上面一本是《大陳地理圖志》

下面幾本書被這本地理圖志蓋住,看不見了。

“六十年前,神州陸沉之時,世宗皇帝南渡,朝廷上下引以為奇恥大辱,立志一定要奪回失地,歸還故都。”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假以時日朝廷一定能夠驅除胡虜。”

老相國語氣幽幽:“憲宗皇帝之時,朝廷大勝胡人數次,朝廷上下又以為我們可以北伐驅逐胡虜,歸還舊都。”

“那時老夫剛中進士,意氣風發,恨不能提劍北上,蕩平賊寇。”

說到這句話的時候,老相國兩隻眼睛裡都隱現光芒。

這股光芒陸續暗澹下來。

“後來,朝廷裡北伐的聲音越來越弱。”

“漸漸的,便沒有人提這兩個字了。”

“漸漸的,很多人已經忘卻了這兩個字。”

張敬語氣幽幽:“漸漸的,朝廷裡開始有人提議立建康為新都。”

他抬頭看向沉毅,語氣蒼老而又有些淒涼。

“老夫這一代人,已經是最後一代北人了。”

“老夫這一代人百年之後,大多數人都會忘記北邊是什麼模樣。”

張敬靜靜的看著沉毅:“直到沉子恆你的出現。”

直到春風又綠江南岸,明月何時照我還出現在建康。

那一天,無數南渡僑民的老人家坐在家門口,坐在地上,趴在床上,號啕大哭。

張敬張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但是最終長長的嘆了口氣,沒有說下去。

這份責任太重了。

他們這一代人,乃至於前面幾代人都沒有擔起來,沒有道理把這份責任強壓給一個年輕人肩膀上。

老相國的千言萬語,最終化成了一句話。

“有時間,多來張家走動走動。”

沉毅默默低頭道:“晚輩遵命。”

老相國臉上露出笑容。

“年輕人事忙,老頭子便不多留你了,簡兒。”

張簡低頭。

“孫兒在。”

張相深呼吸了一口氣。

“替老夫送沉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