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河州城的南門之路,五十餘個莊人三步一回頭,聲聲拜別。

徐牧靜立在微暗的夜色中,久久不語。

“徐、徐郎,他們走了。”姜采薇在旁,小聲開口。

“曉得。”

心底籲出一口氣,徐牧將目光,重新放在軍功冊上。

錄冊的官差,同樣是個老吏,讓徐牧一時恍如隔世,想起了那道在望州城頭,鐵骨錚錚的身影。

“屋田與分發的銀俸,共去了八十頭軍功。”老吏沾了口筆尖,聲音微微嘶啞。

徐牧不動聲色皺了皺眉,這屬實有些欺負人,屋田暫且不說,分發的銀俸,也不過二十兩銀子,哪裡會用得八十頭軍功。

同樣是官差老吏,這自我醒身的素質,猶如天壤之別。

趙青雲面色驚變,剛要走近幾步,卻被鮑周藉故攔著,說些狗屁不幹的趣話。

“且記。”徐牧沉沉吐出一口氣。

一瞬間,他實則是想通了,與官坊之間的交易,並非是一場買賣,認真的說,更像是一種孝敬。

“徐坊主且看好,軍功乃大,官坊童叟無欺。”老吏穩穩落筆,並無任何遲滯,“餘下二十頭軍功,六十三副甲,還有攏共加起來的七十件器,十五匹馬……算你三百七十四兩。”

停了筆,老吏不忘再加上一句“童叟無欺”。

“鮑兄,這怎的不對數?半數都不止。”趙青雲皺起眉頭。

“對了的,還望徐坊主擔待。偌大一個河州城,幾十萬難民,還要填義粥,搭木棚,修城鋪路的。”

“徐坊主,你且當可憐可憐這些難民。”

徐牧心底冷笑,只怕自個一可憐,這銀子就落到官坊的私囊裡。

“若是不受,這些器甲都是無登記的,出了河州城,便算私制鐵器。大紀律法,私制鐵器者,會被判斬。”

老吏抬起頭,滿是褶子的老臉上,堆出一副認真。

“受了的。”徐牧冷聲開口。

還是那句話,並非是這些官吏營兵在為難他,而是這個爛到骨子裡的大紀,已經開始喝人血了。

“這便最好。”老吏舒服地揉了揉腦袋,開始重新落筆。

“徐坊主想要的五匹狄馬公證,還有十副袍甲,十柄彎刀,還需另外繳銀子五十兩。如此換算下來,徐坊主該得的,便是三百二十兩。那四兩零頭留著不吉,便撥了吧。”

老吏起了身,嘴裡開始哼著曲兒,走入官坊裡又回返,不多時,便抱了一小箱銀子出來。

“徐坊主且拿著,這些都是府庫銀子,剛好三百兩端端正正。這另有個銀袋,剛好二十兩的。”

徐牧終究信不過,開啟木箱數了一番,發現足足少了百兩。

在場的人,盡是嘴巴一抽。

老吏急忙起身,捶了兩下腦袋,“哎喲,拿錯了的,我去給徐坊主令換一箱整的。”

來來去去的,司虎把大錠銀子都咬了牙印,方才悶悶地抱著銀箱子,退到一邊。

“徐坊主且放心,莊人那邊的事情,我自會幫託。”鮑周顯得很高興,“我等會便讓人,多取些乾糧飲水,送徐坊主上路。”

這話聽著,徐牧總感覺頭皮涼颼颼的。

“多謝鮑官爺,這些東西,早就備好了。來日回到河州,再與鮑官爺大飲一場。”

“好說的。”鮑周怏怏地笑了笑,見著徐牧有些不知趣,索性轉了身,急急走回了官坊。

“徐坊主,我對不住你。”趙青雲嘆著氣,一百頭的軍功,加上如此多的北狄人物資,換到手的,卻只有三百兩銀子。

“若不然,那百夫長,我還於徐坊主罷!”

徐牧聽得出來,趙青雲的語氣,雖然有著愧疚,但更多的,是一種害怕。

害怕徐牧真的一聲應承了。

“趙兄,你且留著。”徐牧笑著搖頭,“你我生死一場,還是那句話,希望有朝一日,能聽到趙兄梟首破敵的喜報。”

“徐坊主放心,我趙青雲這一生,與狄人勢不兩立,此生之所願,唯報國安民爾!”趙青雲臉色鄭重,變得無比認真。

“好!某家沒有看錯人。”

“徐坊主,你我兄弟一場,來日去了內城,務必來封書信,報個平安給我。”

“自然。趙兄擢升偏將,日後難免率軍,與敵廝殺,望一切小心。”

“徐坊主,我更巴不得邊關民安。只可惜我大紀定邊八營,不知為何了,現在已經杳無訊息。”

蒼茫夜色下。

趙青雲頓了頓,走前了兩步,熊抱了徐牧一個。

“如此,我等便先告辭。”徐牧嘆了口氣。

“徐兄,萬分保重。”

立在夜色中,趙青雲沒有勸,也知道徐牧為何要連夜離去。三百兩的銀子,足夠讓很多人變成狂徒。

待徐牧一行人的馬車,剛離開河州南門,趙青雲便背起雙刀,冷冷站在南門的城頭上。

站了一夜。

……

內城,並非是單單指著一座城,而是一個統稱。大紀境內,順著八千里的紀江,而匯聚成的二十餘座富庶城市,統稱為內城。

在內城之中,還包括了大紀國都——長陽。

自河州遷去內城,此一去,至少二千多里的路途,即便一路通達,怎麼著也得一月多的時間。

“牧哥兒,怎的不在城裡住一夜。”司虎揉著肚子,有些難受地開口,“我臉還傷著,又餓又傷。”

“不能住。”徐牧搖著頭,“出城晚了,會被人留住,再算計銀子。”

後頭的姜采薇,小心地遞了幾個雜糧饅頭,司虎接過之後,連著喊了幾聲“小嫂子”,才大口吃了起來。

“陳盛,你帶二騎往前一些,尋一處安穩的地方紮營,注意探路。”

“東家放心。”

應了一聲,陳盛帶著兩道人影,掛了馬燈,提了刀,先跑去半里之外。

收回目光,徐牧臉色依然凝重。

此時離著河州,也該有二十里路了,諸如鮑周這些人,想算計銀子,也該沒辦法了。

不過長路迢迢,夜色寥寥,誰也說不準,還有沒有剪道的小潑才跳出來。

“哥幾個,請捻亮馬燈,前道暗了,我等便照亮了去。”

“東家,曉得!”

五六條騎馬的背刀好漢,正繞著馬車緩行,待聽見徐牧的這番話,紛紛捻亮馬燈,齊聲高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