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虎能緣木,

“如駒不伏轅。

“但知空鼠穴,

“無意為魚……”

夜已慢慢深了,貓兒還平躺在床上,四爪朝天,盯著瓦頂小聲背詩。

揹著揹著,一翻身看一眼旁邊的紙。

“無意為魚餐!”

宋遊盤坐床上,內心很靜。

今天已經是大雪了,吳女俠都已經回來了,書生鬼卻還遲遲未歸。

要說起來,豐州其實不算遠。

上千裡的路程,讓宋游來走,來回也就不到一個月,尋常人應該一個月也能走完。不過據吳女俠說,業山偏僻,山多路艱,也不通水路,甚至有時中間都沒有住宿,官家驛站都很冷清,因此需要耗費更多的時間。一個尋常趕路的人,怎麼著一個半月到兩個月也能走完來回。

鬼魂若無特殊本領,趕路其實不比人快,也是要慢慢走的。

加之鬼魂需要避開天剛黑和天將亮的那段時間,避免遇上走夜路的行人,也避免被雞鳴犬吠所驚擾。鬼魂借宿也不方便,問路也不方便,便再給書生鬼一些冗餘的時間,就算三個月在路上。

可現在已經過去半年了。

宋遊擔憂他遇上危險,又懷疑他可能一去不回,也不知哪個可能性更好。

正想到這裡,耳邊貓語忽然一滯。

只見貓兒瞬間扭頭,看向門外。

隨即敏捷爬動起來,跑到窗邊,一隻眼睛對準窗戶的縫,往外面看一眼,便回頭對道人說:

“是那邊廟子裡的神。”

“……”

宋遊睜開眼睛,對三花娘娘道了聲謝,也起身開啟窗戶,往外看了眼,便又把窗戶關上了,轉身下樓。

開門一看,外頭一片漆黑,霧氣瀰漫中,站著幾名神官。

當先的便是城隍大人。

身邊一文一武兩位輔官,後邊還有兩位武官,帶著一名書生模樣的小鬼。

宋遊一眼便看向了書生鬼。

和上次見面相比,他的身影又單薄了許多,隱隱有飄忽之感。

“見過先生!”

城隍大人率先開口。

“城隍大人。”

“先生,冒昧來訪,還請恕罪。”城隍行完禮後,便挺直了身板,此時的他看起來遠比今年春天的時候更威嚴神氣,“來此是稟報先生,今夜王神官與趙神官照例夜巡長京,見到一隻小鬼,像是剛化鬼一般,在街上亂飄,小神將之擒住詢問,他什麼也不肯說,只說是來找先生的。”

“這位確實是在下舊識。”宋遊對城隍施禮,“只是這等小事,怎好勞煩城隍大人親自過來?”

“先生的事,又哪裡有小事?”

“總之多謝城隍大人。”

“不敢不敢。”

城隍見狀也不多耽擱,只回頭看了一眼,兩名武官便將書生鬼帶到了前邊來。

隨即城隍再次施禮:

“既然此鬼當真是先生舊識,小神也已將鬼帶到,便告辭了。”

“城隍慢走。”

雙方再次施禮,盡到禮節。

隨即城隍篷然一下,便憑空消失,身邊的輔官與武官見狀,也行禮各自散去,街上頓時只剩下那隻幾乎站不穩的書生鬼。

“仙師……”

書生鬼抬頭看他,嘴唇哆嗦,面色慘白。

“足下請進。”

宋遊做請的手勢。

書生鬼飄蕩著,慢吞吞隨他進了屋。

房門吱呀關閉,油燈亮起。

“請坐。”

“不敢……”

“足下莫再拘禮,請務必坐下!”

“恭敬不如從命……”

一人一鬼仿照平日裡店鋪待客的樣子,書生鬼坐在方桌靠門的一側,道人坐在靠裡的一側,一隻三花貓站在寬板凳上,兩隻前爪扒著桌面,露出頭來一眨不眨的盯著書生鬼。

宋遊伸手一指,旁邊火爐便燃起了火,他將裝滿水的陶壺放上去,轉頭看向書生鬼,頗有些感慨:“足下可算是回來了。”

“耽擱太久,回來得太晚,還請仙師見諒。”書生鬼有氣無力。

“足下為何弄成了這般模樣?”

“說來話長。”

“今夜也還長。”

“呼……”

三花貓變成了女童的模樣,去為道人取了陳將軍送的好茶來。

道人便細心捶茶、研茶。

書生鬼坐在對面,又虛弱又拘束,又有幾分忐忑:“去豐州倒是好走,在下生前便走過那條路,只是到了豐州之後,要去業山便難了。”

道人依舊專心研茶。

來回都是茶攆磨動的聲音。

“那業山所在的隱南縣幾乎孤懸。所謂隱南,便是隱江之南,那邊滿是深山,去哪裡都走不通,既無特產,也無風景,貧困偏僻,平常既沒有商人要去那裡也沒有商人從那裡出來,甚至路過的人都很少——豐州南邊便是堯州,可因為資郡深山重重,又有瘴氣,就算是要去堯州的人,也很少很少會選擇從資郡過,更沒有人會從隱南縣過,隱南縣宛如與世隔絕,人也才數萬。”

書生鬼雖然虛弱,但談吐還不混亂:“因而在下前去之時,常常走錯路,又無人可以問路,那邊連鬼都找不到,耽擱了許多時間。”

“在下還以為足下不會再回來了呢。”

宋遊一邊篩著茶粉,一邊想著所謂的既無商業也無風景的偏僻孤懸之地,一邊笑著說道。

“在下怎敢……”

書生鬼繼續講述:

“幾經波折,終於找到業山,可到了業山之後才發現,這裡已被重兵把守,且有高人佈下陣法,還有許多有道行的道人僧人來往其中,更是不斷有官差打扮的鬼進進出出,不僅凡人難進,修行玄門中人難進,鬼也難進。

“還好在下精於此道,這才混進去。

“進入之後,幾經險事。

“查探一番,這才知曉——

“業山連綿成片,本身地底和大山之中就自成空間,以前常常有人殺人拋屍於其中,後來國師徵調民夫,將之修繕擴大,便更是不得了。如今裡頭好比一座位於山中和地下的城,甚至比許多州城還大。

“國師將北方所有鬼魂都收攏了過來。

“也不知哪來那麼多變成鬼的人,總之被帶到這裡後,當先便要經歷一番審訊,隨後有的被燒死,有的當了鬼差,還有的說是放到地下鬼城裡邊去了。

“在下幾次被發現,有些鬼差和道人僧人頗為厲害,等到倉皇逃出業山之時,在下已差點被打散了魂。恍恍惚惚回京,又走錯幾次路,中間遇到從北邊押鬼回來的鬼差,還差點被抓走,好險逃掉。最後幾乎是憑著執念進京,所幸遇到城隍大人,城隍大人為在下度了一絲神力,在下這才清醒了許多,否則見到仙師之時,恐怕連話也說不好。”

書生鬼說完,總算放鬆了些。

本就虛弱,強打起精神的時候還好,一旦放鬆,整隻鬼便更萎靡了幾分。

旁邊陶壺水已開了,咕嚕嚕響。

“足下還有什麼沒說的嗎?”

“還有一樣……”

“請講。”

“聽業山中的鬼說,國師好像要在那裡建陰間地府,專門收容天下的陰鬼。”

“知曉了。”

“別的就沒有了,只希望對仙師有用。”

“多謝。”

宋遊早已知曉業山的一部分情況,書生鬼所言,既是補充,也是證實,也許也提出了一些疑惑之點,總之無論如何,都是幫了大忙。

“在下此前所說,若足下肯替在下去探查一番,便將此前之事一筆勾銷,還得請足下喝一杯茶。不過那時卻萬萬沒想到足下竟如此用心,更沒想到足下會經歷這麼多的危險磨難,足下雖是鬼,雖小節有缺,但對於信諾的遵守,卻讓在下十分敬佩,一杯茶怕是還不了足下的恩情。”

宋遊端起陶壺,高處沖水。

水入碗中,激起茶末與茶香。

杯中立馬浮白飄翠。

“仙師…”

書生鬼眼巴巴盯著那杯茶,忐忑又期冀,深吸了口氣,竟好似聞到了濃郁的熱騰騰的茶香。

這杯茶,不尋常。

“請!”

宋遊將茶捧給了他。

“仙師!”

書生鬼亦是雙手接過。

陶杯隔熱,短暫不覺得燙,但也明顯可以感覺到這杯滾燙茶水傳出的溫度,暖洋洋的,只從手指,一下傳到了身體裡去。

書生鬼甚至不禁打了個寒顫。

化成鬼後,沒有實體,沒有面板,哪裡又能察覺得到冷熱呢?其實對於他來講,這已經是一種很久違的觸感了。

何況杯中熱氣升騰,帶著茶香。

“……”

書生鬼再次深深吸了口氣。

那綠茶的清新,混雜著淡淡的豆香,加之熱氣,給他的感覺熟悉又陌生。

湊到嘴邊,小酌一口。

“……”

茶香濃郁,微微帶苦,也微微帶澀,書生鬼硬是將之含在嘴裡,來回品了好久,燙茶都已經冷了,這才吞下去。

隨後回甘,彷彿唾液都被勾起來了。

自化成鬼後,這是百年也沒有嘗過的滋味啊。

“足下,這茶如何?”

宋遊微笑著看向他,問道。

書生鬼這才抬起頭,心中五味雜陳。

“好茶……”

隨即低頭細飲,不忍多言。

原本虛弱飄忽的鬼身漸漸凝實,身上好似也恢復了幾分精氣神,等他分了幾口將這杯茶飲盡,差不多已變回原來的樣子。

可細說又有些不同。

書生鬼舉著杯子不捨放下,貪婪的聞著杯中的殘香,有如蘭花。

“若足下能下決心改掉偷竊的毛病,在下倒知曉一個妖精鬼怪聚集之地。有先天神靈庇佑,既不必擔心被道人捉走,也是個能和同類說話、能去集市買賣香燭的地方。”

“竟有此地!”

“不過那裡是個講規矩的地方,若足下不肯改掉毛病,在下斷不敢說與足下聽。再說,足下就是去了,還偷盜不斷,恐怕也是禍非福。”

“在下先前就已立誓,絕不再偷!”

“願意相信足下……”

宋遊這才將平州大山集市的位置向他說來,又再三叮囑,使他莫要再偷。

書生鬼多次保證,直到臨走之時,才像是突然想起,又對他問道:“敢問仙師,那國師在豐州建的陰間鬼城,不知在下又可否前去呢?”

“最好別去。”

“明白了。”

書生鬼與他行禮,這才離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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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