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原之外,廟宇之中。

劍客與三花貓等了一日又一日。

劍客每天所做之事不多。

每天早晨醒來,燒一鍋熱水,簡單吃個早飯,便練一上午的劍,有時會去周邊村落買些糧食與草料,下午便盤坐地上,看著北邊雪原,看那方被烏雲所籠罩的天空時而風捲時而閃光,想象著那邊的對抗,思索著自己的劍道,亦等待著那一場雷霆。

自然的,也要時時留意三花娘娘。

三花貓起初一切如常——

有時圍著廟子跑前跑後,尋找著一切可以玩的東西,哪怕是從雪地中探出來的一根枯草莖,也要圍著它轉著圈的用爪子去撥去抓,似乎無論在哪裡她都可以找得到自己感興趣的事情做。要是忙碌得累了,就在廟子裡躺下來睡一覺。

有來上香的人,她也會跑到距離他們不遠不近的地方坐下來,仰頭觀察他們。

有時會變成人形,找一根小木棒,在雪地上寫字練字。

劍客也識字,但讀的書不多,能看出三花娘娘寫的多是詩詞,有時也寫人名,寫二十四節氣,寫書經上的句子,多的便看不出來了。

有時會捉來耗子,問他吃不吃。

有時捉得多,會找他借刀子,然後去到溪流邊細心清理,掛在枯樹上做風乾老鼠。

這讓劍客想起自己曾經差一點就吃了的臘肉。

有時會捉來兔子,甚至一些更大一些的動物,拖到他身邊來給他吃,每當這時候,劍客就可以開個葷,既補一補身體消耗,也好幾天都不用去村落裡挨家挨戶的說好話買糧食了。

有時會拿來仙丹問他吃不吃。

直到幾天之後,她似乎才覺得離開道人太久了,似乎才體會到某些心情,於是常常坐在廟子旁邊的雪地上,舔著爪子望著那邊發呆,有時晚上那方傳來一些光亮或是一些劍客察覺不到的動靜,她也會立馬跑出去,跳到廟子頂上去,盯著那邊不動,一盯就是很久。

若是問她,她就把頭轉過來或低下來看著你,卻不回答。

日日如此。

直到過去十多天。

廟宇中忽然轟隆一聲,好似天雷炸響,坐在神臺上的神像流光溢彩,好似有神靈自此顯身,又瞬間消失不見。

劍客終於等來了那一場雷霆。

那是黑壓壓遍佈整個雪原上空的烏雲,中間風雪昏沉,卻又雷霆交錯,彷彿是末日,光是看著便讓人覺得窒息。

“轟隆隆……”

有的雷霆分叉無數,狂放交錯,像是一棵倒懸的大樹,有的雷霆能在視線中停留許久,幾息過去仍不消失,有的雷霆長度極長,能從視線的盡頭一直延伸到另一個盡頭,眾多雷霆密密麻麻,遍佈著整片雪原,與風雪共舞。

雷霆滾滾,迴音不絕。

一道還未從耳邊離去,又添一道新的,無數道疊加,構成天地崩裂般的動靜。

劍客坐在地上,遙望那邊。

三花貓坐在廟頂,也面對著那方,一動不動,只有個小小的背影。

不知她在想些什麼。

劍客反正是看得怔住了。

那是天威。

滾滾天威。

從那方傳來的,是毀滅一樣的力量,無可匹敵,令人窒息,彷彿能將大地抹除一般。

無論是尋常的雷雨夜,還是四年前的驚蟄,還是那日長京城外,或是去年景玉城外傅雷公的手筆,都遠遠比不上面前這佈滿天地的雷霆。

從早到晚,時刻不絕。

這又是何等的威勢?

之前在寒酥縣中,聽人描述幾年前神靈除妖,那整整連綿一個月的雷霆,並不覺得有什麼,此刻才深感震撼。

卻不知當時與此時,又孰強孰弱?

……

轟隆隆!

暴風雪中雷霆遍佈,擊打得雪地處處開花,幾乎擊碎了雪原妖王的所有反抗。

雷霆停歇。

妖王只有縮在靈眼,苟延殘喘。

然而此時禾原遍佈四時靈力,四時輪轉,既消磨著他的靈力靈韻,又將他死死困在靈眼中。

時間迅速流逝,不知日夜幾何。

雲層之上隱隱有身影浮現。

周雷公居高臨下,注視下方。

眼見大地之上,冰雪消融,四季輪轉,彷彿逆了乾坤,自然心驚,仔細一看,倒也能看出宋遊的佈置,也能看出他的意圖——

天宮也試過這一招,將之趕到靈眼,試圖滅殺靈韻,滅殺不成,便想封印。不過天宮是耗費了很大力氣,用的笨方法,眾多神官合力,讓這雪原妖王除了待在靈眼哪裡都待不成,才將之趕回靈眼,而這道人竟獨自一人便做到了,實在惹人驚訝。

四時法果然最難,又最妙用無窮。

而他的想法應當也是封印吧?

周雷公沒有多想,只靜靜看著。

且看他又有什麼妙法。

“噗!”

靈眼好比大地之眼,再次湧出水柱。

水柱中透出雪原妖王的靈身,懸在半空中,與盤膝坐在泉眼旁的道人對視,卻已十分狼狽。

“原來是四時靈力!”

“如何?”

道人抬頭平靜的看著他。

“有些本事!”

“比家師如何?”

雪原妖王遍體鱗傷,卻不畏懼:“你的師父奈何不了我,你也奈何不了我!”

“試試……”

盤坐在泉眼邊的道人一抬手。

“倏倏倏……”

整片禾原,四面八方,靈力盡起。

原本佈下的靈力,一絲絲一道道,顏色不一,由遠有近,囊括四時,陸續飛來。

靈力按著順序,東南西北,環繞在泉眼四周,緩緩轉動。

四季靈韻,天時變化,皆濃縮於在此處。

“想封印我?”

泉眼上的身影冷笑一聲:“水性流動,天宮封不住,伱又如何來封?”

道人不答,只閉上眼睛。

靈力交織,看似化作牢籠,其實暗契著天地四時輪轉。

泉眼被籠罩其中。

妖王靈身起初還不覺得有什麼,雖說打不過,但他既不怕被消滅,也不怕被封印,就如上次面對天宮一樣,一轉身便化作無數水流落入泉中。任這道人如何去設法封印,就算封印成功,過段時間,自己也自然自由於天地間。

然而幾乎只是瞬間,泉眼便又噗通一聲,妖王靈身再現。

此時卻是大為驚訝。

“你做了什麼?”

既是水澤靈韻化身,先天神靈,自然對天地的變化最為敏感。

那環繞身周旋轉的數百道四時靈力在變慢,此處的四季輪轉似乎也在變慢,又彷彿在慢慢消失。

不光四時,陰陽交替好似也在變慢。

這種感覺讓他覺得這道人並非在此處修建一座牢籠,將他困在其中,而是將這泉眼所在的天地隔開來,形成一個與外界獨立的地界。

“這是在下游歷天下之時,偶然得來的造化,閣下也可稱之為,陰陽四時法陣。”宋遊睜眼與他對視,“陣中陰陽不轉,四時不變,便似為閣下畫了一個小天地。若被困於其中,靈韻也被隔絕,永遠也得不到補充,閣下只會被不斷消磨,越來越弱。”

“……”

天上的雷公十分震驚,地上的妖王也有幾分慌亂,不過只是稍一思索,他便又找到了其中破綻。

這種純由靈力構成的法陣,又能持續多久?

除非這道人一直守在這裡。

可伏龍觀的人不求長生,也不謀求香火神道,他這一生再長,又有多長?山河之靈雖不如真的山河那般長久,他卻也已經誕生了幾百年,未來多長是誰也說不準的,而這等凡人法術,往往身死便消,就算百年,亦算不得久。

何況他怎可能一直守在這裡?

然而妖王看向宋遊時,卻發現這道人也正看向他,似乎看出了他心中所想,宋遊微微一笑。

“山水靈韻化身,先天神靈,都是了不起的存在,閣下若造福一方,不說吸聚香火信仰、壯大自身,至少也能與天地自然和諧久長,為何要用這般殺雞取卵自取滅亡的做法呢?”

“少廢話!你有何手段!”

“說來閣下這等存在,在下游歷天下時,也曾見過一位,那一位還要比閣下更強大一些。”宋遊淡淡說,“以山鎮水,再適合不過了。”

“轟!”

泉眼中水花翻滾,濺出數米高。

宋遊則閉上了眼睛。

靈力不斷飛出,既消磨削弱妖王靈力,也減緩四季,停下陰陽,雖只針對面前這方圓十來丈的一小片天地,也不能真的將之分離出來,卻也能使之具備畫中天地的一些特性,形成一個獨立於外界的封印。

“呼……”

不知何時,禾原又起了風。

此時卻不是寒風。

是東風。

東風忽急三千里,大雪初停萬物生。

……

雪原之外已是二月。

三花貓彷彿徹底失去了對別人廟子的尊重和對曾經同行大佬的敬畏,悠然躺在廟頂之上,一下一下的搖擺著尾巴,時而看一眼雪原的方向,時而伸出爪子對著天上飛過的鳥掏啊掏,掏空氣。

劍客也坐在地上,凝望遠處。

地上的雪已經快要化了。

遠處雪原的雷霆早已消失,更令人驚訝的是,天空遍佈了十幾年的陰霾也在逐漸消失。

這似乎在說明著什麼。

就在這時,下邊正在雪地裡刨草吃的棗紅馬似乎感應到了什麼,抬起頭來,扭頭看向雪原的方向,又扭頭看向了廟頂,隨即邁開腳步,先是走到盤膝坐地的劍客身邊,用頭推了推他,又走到小廟旁邊,抬起頭來,盯著廟子頂上的三花貓。

便只聽小廟邊上貓兒與馬說話。

“馬兒你做什麼?

“你是不是餓了?

“哦你剛剛還在吃草……

“那你肯定是想喝水了。

“三花娘娘這就去燒一鍋開水給你喝。”

馬兒沉默不語,貓兒卻說個不停。

“喝開水好呀,人都喝開水,開水喝起來是圓的,冷水喝起來是尖的……

“咦你怎麼不說話?

“你怎麼不會說人話?

“貓話也不會說!

“你不聰明……”

馬兒收回目光,默默走向被袋。

劍客一直扭頭盯著這方,露出思索之色,見到這一幕,自是瞬間反應過來,站起身抄起長劍,便去拿自己的馬鞍去了。

站在廟頂邊緣的三花貓眨了眨眼睛,看著劍客的動作,似乎也想到了什麼,喵了一聲,便從廟頂跳了下來,身姿在空中劃過,優雅極了。

“……”

輕巧落地,彷彿不在意的伸個懶腰,伸完卻立馬扭身,跑向棗紅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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