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遊是被外頭的鑼鼓聲吵醒的。

迷迷糊糊睜開眼睛,便已是明德七年的正月初一。

外頭的敲打聲依然不停。

宋遊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出,空氣清冷不已,溫度極低,這樣的天氣該在被窩裡多窩一會兒的。

不過他還是掀開了被子。

三花貓就縮在他的大腿旁邊,趴伏著將頭深埋,耳朵隨著外頭敲打的節奏微微顫著,尤其是那刺耳的鑼聲鑔聲,顯然她也已被吵醒了,只是仍舊趴伏著不肯起床,想來昨晚是十分勞累的。

“……”

宋遊不由俯身,湊近貓兒,在她身上深深吸了一口氣。

不出所料,一股暖呼呼的滷水味兒。

再一扭頭,掃視房間,發現屋中那可移動的小火爐已微微變了些位置,不知曾被搬到哪去又搬了回來,一個小鍋放在桌上,洗得乾淨,只要可以不去想象昨晚上它經歷的畫面,那些事情就都沒有發生。

這時——

貓兒不知是因為被子的離去,寒意取代了溫暖,還是因為道人在自己身上吸嗅的動作而感到疑惑,終於把頭抬了起來,睡眼惺忪,又一臉不解的把他盯著。

“沒事……”

道人將手一鬆,被子就落了下去,將三花貓整隻貓蓋得嚴嚴實實。

這北方的清晨真是好冷。

吐一口氣,是濃郁的一片白,道人下床之時,連忙便裹上了紙裘,這才來到窗邊,推開窗戶往下看去。

小城雖小,人也不多,過年的氛圍卻一點不淡。

道人在窗邊看了很久。

收回目光,轉過身時,卻見床上的貓兒從被子底下鑽出了一顆腦袋,也只鑽出了一顆腦袋,準確說是隻露出了五官,下巴貼著褥子,讓人能想象到她在被子裡的身體姿勢,眼睛半眯著,睏意難頂,卻一直把道人盯著。

見道人看了過來,她才問道:

“今天是新年嗎?”

“是啊。”

“又是一年了嗎?”

“是啊。”

“是春天了嗎?”

“還有幾天才立春呢。”

“我們什麼時候走呢?”

“北邊雪太大了,雪化了再走。”

“你要出門了嗎?”

“出去買幾個饅頭。”道人對她說道,“三花娘娘要吃嗎?”

“三花娘娘好像才吃過。”

“……”

“這邊的耗子好小,只有……”

三花貓說著話時,被窩一陣晃動,伸出一隻白手套小爪子,似是想要比劃一下這北邊耗子的大小,但發現只有一隻爪子是比劃不了的,要出動兩隻爪子呢又感覺不太方便,沒什麼必要,於是又縮了回去,繼續盯著道人:

“反正很小,滴滴兒大,哦,和糕點差不多大,圓溜溜的,三花娘娘一頓可以吃好幾只,不過昨天晚上三花娘娘做了好多隻,都留著的,這幾天道士都不用叫三花娘娘吃飯了。”

“……”

道人慾言又止,最後也只留下一句:“昨晚上真是辛苦三花娘娘了。”

“不辛苦的。”

“那我出去了。”

“你出去吧。”

三花貓還是保持著姿勢不動,只從被子裡露出一張貓臉,眼睛盯著道人。

道人搖了搖頭,出門下樓。

三花貓也把頭縮了回去。

店家老早就在樓下等著了。

“先生起了?”

“起了。”

“新年吉祥!”

“店家也吉祥。”

“誒對了先生昨晚房中可有在煮那滷肉?”

“沒有。”

宋遊也只能如實回答。

隨即與店家點頭,出門上街。

一隻燕子飛在天上跟隨著他。

正月初一街上真是熱鬧,這種熱鬧和繁華與否關係不大,是積攢了一年的冷清壓抑的反彈,它至少會持續到初幾之後。

道人除了立春的那天,感悟了一夜立春靈韻,便依然不怎麼修行,只將時間和精力花在研究吃食上,閒下來就出城走走,去隔壁聽書。前面幾天倒是每天都能遇見那叫許秋安的少年,只是道人再叫他同坐,他便不肯了,後面幾天,興許是又開始幹活了,也遇不到他了。

客棧的生意慢慢變好了。

宋遊在這裡住了一個月。

天氣變暖了許多,不過城外雪未消。

宋遊秉持著“攜帶的錢都是三花娘孃的血汗錢,要節省”的理念,與店家商談,自己繼續在這裡住,住到城外雪化為止,價錢跟隨包月,不過住一天就收一天的錢,相當於便宜一些。

店家是實誠人,答應了下來。

只是這段時間以來,這位先生卻讓店家既焦急又疑惑。

焦急的是自大年三十過後,就不斷有人來問,客棧那天煮的是什麼東西,能否在店中吃到,可這些天這位先生雖然也做了兩回滷肉,但誰能想到那一鍋滷水可以重複利用呢?他是想偷學也沒有機會,那叫一個心急如焚。

隨後又有幾次夜半來香,有一次店家打著燈籠,將房前屋後都找了一圈,都沒找到香氣的來源,不由疑惑不已。

好在每一次夜半來香之後,大鍋中的滷水就要少一些,水線明顯下降。可是到了現在,好不容易滷水快用完了,而這先生似乎也要走了,不知還能不能再看到他再配一次那滷料。

店家怎麼能不著急?

倒還有一個疑惑的地方——

當初住進來的第一天,這位先生就說過他有兩位朋友在這城中,這些天也曾在客棧中看到過,一位是個漂亮至極的小女童,另一位則是一位秀美到了極點的少年郎,長得本就不似凡人,時間久了,更是發現這二位常常只進不出,又常常沒見著進去,而從裡邊出來。

同時那先生出門時,常常會有一隻三花貓、一隻燕子似的飛鳥跟隨。

店家常與妻子夜話,說起這個。

也曾與親戚小聲交談過。

只知道這位先生並不一般,應當也是一位有不小本事的修行高人。

漸漸到了二月初。

道人又從客棧走了出來,左邊跟著一名小女童,穿著三色的衣裳,右邊則是一名少年,穿著黑白衣裳。

“先生又出門?”

店家與他打招呼,目光卻不禁往他身後看。

“是啊。”

“又去哪呢?”

“去城外逛逛,這幾天好像開始融雪了,去河邊走走。”道人對他笑道,“興許過幾天,就該與店家告辭了。”

“這二月河上的冰不穩得很,先生可千萬小心,每年都有掉下去的。”

“多謝提點。”

道人與他道謝,便往外走去。

店家依然盯著他們。

只是本以為自己目光隱晦,料想不會被發現,然而跟在那道人身邊還挎了個褡褳的小女童卻不時回頭,同樣也好奇的瞄向他,幾個親戚都說這小女童恐怕是貓兒變的,店家只得慌忙將目光收回來,若無其事的看向別處。

道人出了城,往河邊走。

城外有一條河,名墨水河,據說這墨竹縣的墨竹,正是飲了這墨水河的水,才能長出黑玉般的顏色。

每逢冬天,河面都會冰封。

整個冬季,都可以走人。

只是開春一個月之後,冰面便悄無聲息的變薄了,變得危險。

三道身影很快到了河面上。

這幾天也冷清下來了,河邊幾乎沒什麼人,小女童左右看了一眼,便從褡褳裡取出一把匕首,隨即只見她拿著匕首,刀尖朝下對著河面上的冰層隔空畫了一個圈,無聲無息的,也不見什麼神異,冰面上便多了一個圓形的圈,比鋸子鋸出來的還要平整。

小女童多費一些心,很快冰面上就多了一個洞。

隨即小女童收起匕首,不再動了,而是蹲下來,目不轉睛的盯著洞口。

之前她就和道士一起來過。

這邊實在太冷了,整條河都被冰封,魚兒在底下也憋得難受,一般若是開了個口子,過一會兒,就會有魚游過來。三花娘娘很有本事,上回他們就捉了不少,不僅自己吃了個飽,還有多的拿到街上去賣,還贈了一條給店家。

三花娘娘喜歡捉到獵物的感覺,更喜歡捉到獵物投餵道士的感覺,要是還能賣錢,那簡直是不能更喜歡了。

這次比上次等得久些。

三花娘娘不時扭頭左右看看,看在冰上走動四處檢視的道士,又看跟在自己身後卻不敢靠近的燕子少年,思考是不是他們嚇到了自己的魚兒。

沒多久,魚兒來了。

“!”

三花娘娘神情稍凝,人也後退了些,躲在冰後悄悄瞄向水中。

一伸出手,白嫩的小手上多了尖尖的彎鉤指甲,晶瑩剔透,中間透粉,像是上好的冰種粉玉雕出來的。

“刷!”

閃電般的伸手,又快又準。

“噗……”

只聽輕微的水聲,水花濺射,當小女童的手離開水面的時候,手上已經穩穩當當的抓了一條大魚,隨著她將手一擺,魚就落到了冰面上。

真是人難以比得上的乾淨利落。

“啪啪……”

魚在冰面上掙扎擺動。

三花娘娘立馬轉過頭——

那道士正背對著自己,看向遠處,不曉得在看什麼,真是的。

三花娘娘只好又將頭扭向另一邊。

那身著黑白衣裳的燕子少年站在離自己一丈遠的地方,面朝自己這方,倒是在看自己。

三花娘娘緊緊的把他盯著。

“……”

燕子少年不禁往後退了半步。

三花娘娘繼續把他盯著。

“……”

燕子少年更不自在了。

“?”

三花娘娘眉頭微微一皺。

“!”

燕子少年神情一凝,一陣害怕,腦中迅速運轉,這才想起,連忙說道:

“三花娘娘厲害!”

“……”

三花娘娘這才長長吸了一口氣,露出滿意的表情,收回了目光,繼續看向冰面上的洞口,等待下一條倒黴魚送上門來。

燕子少年也識趣的連忙過來,手上拿著某種藤草,將魚穿起來,放在旁邊。

隨即便是小女童不斷揮手,不斷抓魚,一將魚抓出水面,就隨手甩到一邊,看也不看,只繼續盯著洞口水面。燕子少年則連忙過去,小心翼翼的把魚撿起來用草繩穿著,還不敢離她太近。

道人則依舊看向遠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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