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二年,早春,靈泉縣陰陽山。

老道人坐在窗邊,前兩天送來的信就放在桌上,這兩天裡,她亦是看了一遍又一遍了。

只是如何回信,心中卻猶豫。

想了許久,才找來紙筆。

低頭開始寫起來。

“……

“我知曉你來自另一個世界。

“我不知曉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想來在你心中,一定比這個世界要精彩許多。又或許在那個世界裡,有你放不下的事,有伱的心安之處,所以才如此不捨。

“……

“你覺得這世間無趣,你覺得天下疾苦,你覺得世人愚昧,這個世間亦多是些黑暗愚昧之事,可等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想必已經是幾年之後了,山路水路都不好走,到那時你也見過不少絕世風景了吧?

“大概你也已經知道了,這暗沉沉的世間其實並沒有比你的來處少幾分色彩,天下疾苦也許是真的,百姓也許愚昧是真的,世事昏暗也許也是真的,可如果僅因為此,便覺得他們一點快樂也沒有,覺得這世間毫不值得,實在是一種傲慢。

“也許世人確實愚鈍,可在他們身體裡,那顆心卻與你與我都並無不同。

“……

“即使人間一過客,看遍風景後,也總要擇地安身超然世間,不如溶於世間,那時的你也有幾分感悟了吧。”

忽然身後響起風聲。

“撲撲撲……”

一隻純黑的八哥飛了過來。

老道握筆的手略微一頓頭也不回的問道:“客人送走了嗎?”

“送走了。”

“事情也都交代了嗎?”

“我給他們說,你身體越來越差了,恐怕大限將近,叫他們明年別來了。等二十年後,那小子回來了,再來。”

“還是你會說話。”

“要我把信送給他嗎?”

“等我死了再送吧。”

“你……”

“這又有什麼?”

老道拿著筆,看著面前的信。

若她真當怕死,死亡又哪裡有一點機會奈何得了她?

只是此時此刻坐在這裡,提著筆看著自己寫下的信,眼前不禁一陣恍惚,不由得便想起了自己那個徒兒,想著想著,便又想起了自己的師父。

當年自己也青春年少,在這觀中玩鬧的時候,也不過只是個小女孩,下山遊歷之時,也只是個年輕女道罷了,當時的自己又哪裡想到過,自己也有頭髮斑白時坐在窗前為自己下山去的徒兒寫信的這麼一天。

老道突然一下就感受到了當年自己師父的心情。

“……”

搖頭笑了笑,老道又對身後的八哥說:“等我死了,記得把我葬在我師父的旁邊,我很想他。”

輕描淡寫,好似玩笑。

八哥沒有回答。

老道也無所謂,落筆繼續寫。

“向來管不了你,也不管你了,只願你能去到你心安的地方,無論那是何處,那方自有修行,又自有自在。”

吹一口氣,信紙自幹。

隨即將它摺好,放入盒子裡,任時間使其慢慢發黃。

……

越州之北,道人陡然睜開眼睛。

原來只是一場夢……

“……”

道人搖了搖頭,見自己還保持著盤膝坐地的姿勢,便更覺得好笑了。

抬頭眺望遠處,夜空依舊清朗,沒有任何神鳥的蹤跡,整片森林萬籟俱寂,只有旁邊火堆燃燒的噼啪聲。

道人伸手加了幾根柴。

貓兒就縮在他小腿前邊,蓋著羊毛毯,與他互相取暖,也不知睡沒睡,察覺到他的動靜,將眼睛睜開,探出頭來望向他。

“沒事……”

宋遊聲音平靜,扯著羊毛毯,又把她蓋住了:“只是做了個夢而已。”

“夢見了什麼?”

三花貓的聲音好小,從羊毛毯下邊傳來,就變得更小了。

“不好說。”

“那神鳥來了嗎?”

“還沒有。”

“會不會偷跑過去了?”

“應該不會。”

“道士睡一會兒,三花娘娘來守著它。”

三花貓說著,便在羊毛毯下蛄蛹起來,要往外邊鑽。

“沒事。”

道人也小聲對她說,像是怕擾了清夜的寂靜:“若真有神鳥飛過,我會感覺得到的。”

“你都睡著了。”

“是啊。”

“都做夢了。”

“是啊。”

“那你怎麼知道?”

“我很厲害。”

“……”

貓兒只鑽出一個頭,扭回來狐疑的望著他,兩隻眼睛圓溜溜的,一張小臉亦是清秀漂亮極了,看了他幾眼,這才將信將疑的將頭縮回去。

世界立馬安靜下來。

冬日的北方,真的很冷。

即使宋遊墊著羊毛氈、披著羊毛毯,也還是很冷,若是旁邊有一盆水,怕是早已經凍成冰了。

最溫暖的地方只有兩個。一是身邊燃燒著的火堆時不時發出輕微的噼啪爆響,二便是與小腿挨著睡的三花貓,貓的體溫比人高,而寒從腳下起,道人不僅能感受到她身上傳來的溫度,使自己溫暖,也能感受到她呼吸帶來的身體起伏,能使自己心靜。

加之火堆燃燒的聲音,實在催人入眠。

不遠處樹枝上的燕子縮著脖子,也是半眯著眼睛,時刻留意著遠方天空。

不知不覺,道人又閉上了眼睛。

恍惚間好似又做了夢。

這次夢的內容短暫而雜亂。

一下子看見了八哥銜著信,星夜兼程,飛過幾千里的距離。一下子又看見了十幾年前北方大戰,塞北鐵蹄踏過越州,燒殺搶掠,雨淋白骨血染草,月冷黃沙鬼守屍,隨後便是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不知多少冤魂滯留於此。

如今的言州北邊怕也差不了多少。

再次醒來時,月亮已經不見了,只剩下滿天星辰,密集而璀璨,身邊的火堆也已經只剩猩紅的一堆木柴,不見了火焰。

“已經五更了呀……”

這會兒是越來越冷了。

宋遊抬頭看了看天,又看了看旁邊的火堆,木柴已被燒完,應該也睡不著了,乾脆便掀開毛毯起床。

“撲撲撲……”

一隻燕子飛到了面前,落在枝頭。

“要我再去撿些柴嗎?”

“不必了。”

“那我們……”

“收拾收拾出發吧。”

沒有多久一人一貓一馬再度啟程。

燕子飛在身後,時高時低。

往前不遠,便踏入了那片青桐林。

遠遠看去這片青桐林似乎很密集,其實進去之後才發現,每一棵樹之間都離得很遠,很遠很遠,只是古樹太過巨大,才給人密集的錯覺。而樹與樹之間幾乎只長著地被性的植物,最多一些小灌木,沒有別的樹,與平原差別也不大。

人走在中間,顯得格外渺小。

道人按著燕子的指引,一步步的朝著最中間那棵大樹行去,腦中似乎有所想,又似乎空蕩一片。

心中遺憾之餘,又多了不少失落。

回憶則一點點的湧上來。

如此一步一步,也不知走了多遠。

忽然之間,身後燕子喊了一聲——

“快看!”

三花貓聽見聲音,迅速扭頭。

在她眼中倒映著一抹藍光。

道人也跟隨著停下腳步,扭頭看去——

夜空依舊清澈,滿天繁星,可在這繁星之下,卻多了一道似青似藍的光,似乎是一隻虛幻的神鳥,從南往北飛去。

神鳥有著修長的脖頸,頭上點綴著冠羽,神態清冷而高貴,身姿優雅,似乎純由極光構成,這光將星斗銀河都蓋了下去。只見它舒展翅膀,身後拖著長長的尾羽,從遠方飛來,巨大無比。飛到一行人頭頂時,幾乎佔據了小半個天空,恍惚之間,震撼如同夢中的情景。

宋遊高仰著頭,怔怔看著它。

這是天地的靈韻,自然的造物,是視覺的震撼,亦是內心的衝擊。既帶走這片土地上的冤魂怨氣,又為這方世界帶來祥瑞。

宋遊好似聽見了它的聲音。

清澈空靈,悠遠迴盪。

又見它灑落點點光塵,落在這片夜裡,如夢似幻。

三花貓早已看得愣住。

燕子更是呆了,忘了扇動翅膀,以至於落在了地上,高高仰起頭,眼中亦只有夜空中那隻神鳥。

神鳥逐漸遠去。

如傳說中一樣,它在最中間那棵最高的青桐樹上停留,巨大的樹巢剛好盛下它。

而它落在樹上,像是一隻尋常鳥類一般,慵懶的梳理羽毛,隨即低下頭,目光好似能穿過重重青桐樹的阻擋,和這遠處的道人對視。

道人站著不動,只抬頭遠觀,與之對視,而沒有上前去追尋的意思。

貓和燕子亦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神鳥歇息夠了,再度振翅而去,消失於北方天際,卻留下了滿天青藍色的光,一縷縷如夜空上的輕紗。

“喵……”

貓兒和燕子終於收回了目光,眼中卻還殘留著震撼,扭頭看向道人。

道人則依舊盯著那方,不知在想什麼。

良久,他才露出一抹笑意,也長呼了一口氣,繼續邁開腳步。

“走吧。”

“我們還去找那棵樹嗎?”

“不去了。”

“唔?”

貓兒歪頭疑惑的盯著道人。

燕子也悄悄瞄著道人。

雖不知先生與那八哥是什麼關係,八哥送來的信上又寫了什麼,但他卻能看出,自八哥送信離去之後,先生的心情明顯低沉失落。自然也不知先生在那隻神鳥身上看到了什麼,感觸了些什麼,他卻也能看出,自神鳥離去之後,先生的內心豁達了許多。

馬蹄聲得得,鈴兒叮噹。

一行人繼續行走在這參天的青桐林間,依然渺小得像是螞蟻一樣,天快亮了,與那神鳥的相遇,則實在是一場難得的緣分,也美得猶如夢境。

行於世間,與人相遇,又何嘗不是如此。

……

端午請假單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