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譁……”

大船上跪了一連片的人,大多數人都從宋遊的視線裡消失了,從小舟往上,只能看見最邊緣的那一片人的頭。

隱約還能聽見咚咚聲。

是頭撞擊木板發出的聲音。

船的邊緣有個人一邊磕頭一邊對下方連聲喊道:“多謝神仙昨夜救命之恩!多謝神仙救命之恩啊!”

其餘人立馬便也一陣附和。

“多謝神仙救命……”

“多謝神仙……”

“神仙保佑啊……”

不知多少人一同呼喊,大多數聲音都從宋遊看不到的船板後邊傳來。

宋遊一度嗅到了信仰的味道。

“只是幫我們自己罷了。”宋遊揮了揮手,似是在驅散什麼,仰頭說道,“諸位快快請起,再拜下去,在下要折壽了。”

“果真是神仙……”

“神仙老爺啊……”

“誰說不是呢這茫茫大海,若不是神仙特地下凡來救我們,一艘小舟,又怎麼會到這裡來?”

卻不料眾人聽他不攬功後,愣了一下,便更覺得他是神仙了。

出海的商船多是暴利。

沿海的商人最信神靈。

這些船載著絲綢瓷器出去,換回來的可都是真金白銀,若是尋常人,不,就是尋常神仙,救了他們滿船性命,又哪有一點都不求回報的?

故事中的神仙在深山中幫了樵夫與採藥人,都還得叫人出去之後為他立像立廟奉幾年香火呢,故事中也多的是凡人回家後心存僥倖,不立神像神廟也不奉香火,最終被神仙責罰之事。

卻只聽那小舟上的道人說道:

“在下只是逸州一道人,遊歷至此,聽說海外諸多大妖神鬼,奇異傳說,於是特地架舟出海,來拜訪與探尋。”

“奇異傳說?”

船邊上又一個人抬起了頭來,敬畏又膽怯的看向宋遊。

這人面相醜陋而猙獰,肩膀比身邊的人寬很多,似乎體格異常雄壯,僅看上半身,也能想象出他的高大。

宋遊自然也注視到了他。

此時船上最先開口那人見狀,左右環顧一眼,連忙開口說道:“仙人如不嫌棄,不如上船一坐,也好讓我們感謝仙人一番。”

“也好。”

宋遊微微一笑,答應下來,隨即對他們說道:“不過上方跪著的人卻得先起來,不可再跪,若實在要感謝在下,便拿出船上最好的茶、也請船上的廚子為我們做一頓好飯吧。”

頓時船上嘩啦一聲。

不光是人們起身的動靜,也是人們驚歎的聲音,似乎不敢相信,神仙竟真的要上船來。

“仙人如何上來?”

最先開口那人眼睛尖,率先問道。

不過他既沒有問神仙可會騰雲駕霧,也沒有問是否要船上的人放下繩索,而是恭恭敬敬的繼續道:“可要我等下來迎接?”

“不必了,在下雖不是真神仙,沒有騰雲駕霧的本領,卻也上得了船。”

宋遊站在船頭不動。

大船起先向他們靠近,如今雖然船上的人停止了划動,船卻並未瞬間停止,而是依舊慢慢向小船滑來,只是速度越來越慢。等到道人說完話的時候大船也基本貼近了小船,此時已無速度與力道,只輕輕與小船相碰。

船上的人幾乎趴著,看得目不轉睛。

只見道人彎腰對貓兒招了招手,貓兒頓時便跳進了他的懷裡,隨即道人抱著貓兒,在小船上往前邁步。

走到小船前頭,步伐卻不停。

竟然繼續踩上大船的船身。

船身向來是底下窄而上頭寬,其實還超過了垂直,可在他的腳下,卻好似變成了平地,他便輕鬆的踩在船身上,身子與海面幾近平行,甚至向著更危險的那一方傾斜,一步一步走了上來。

走到船上,他的身體又慢慢回正。

船上眾人愣愣的看著他不知所措。

“在下姓宋名遊。”

宋遊放下貓兒,微微一笑,又對著地上的貓介紹道:“這是三花娘娘。”

眾人悄悄瞄向三花貓。

聰明一些的,已經想到了昨晚雷電短暫映照之下、小舟上那名身著三色衣裳但今早起來又不見了蹤影的女童。

“撲撲撲……”

燕子撲扇著翅膀飛到了船沿上。

“這是我家燕子,叫燕安。”

“……”

船上眾人又愣了愣,終於回過神來。

“小人姓賈名建安,這艘船便是小人的。”最先開口那人行禮說道,“見過宋仙長,三花娘娘與燕兒仙長。”

“小人葉新榮。”那名面容醜陋猙獰、生得高大強壯的人也行禮開口,“見過幾位仙長。”

此時站到宋遊的面前,才更覺他長得有多高大,恐怕比陳將軍還要高半個頭,身材更是無比雄壯,配上那張臉,給人以極強的壓迫感。然而他的姿勢口音卻是十分標準,禮節也很講究,行禮時比船主躬得略微低一些。

這兩人應是船上身份最高的人了。

等他們報完名號之後,其他人預設自己在仙長面前沒有自報家門的資格,只一齊行了個禮,聲音雜七雜八的。

“仙長請。”

賈建安將宋遊請進船艙,連忙為他準備茶水,又叫人去做飯,只留葉新榮伺候著。

“三花娘娘也喝茶嗎?”

“她不喝,為她倒杯白水就是,若有糖的話,加一些糖最好了。”

“便依仙長。”

“莫要叫我仙長在下不是神仙,只是一名會些法術的道人罷了。”宋遊說著,轉頭看向葉新榮,“足下看面相,不像是大晏人?”

“回……回仙師……”

“叫先生也可,道長也可。”

“回先生,小人是大晏人,只是血統不正,祖上有位祖奶奶乃是海上的夜叉。”葉新榮回答道。

“哦?”

宋游來了些興趣。

葉新榮縱使長得高大威猛,面容又猙獰得能止小兒夜啼,此時也恭恭敬敬的彎著身子,見他感興趣,便連忙說來:

“小人曾祖父曾流落海外夜叉國,與當地母夜叉通婚,隨即誕下子嗣。”

“人能與夜叉通婚?”

“自然可以。”

“在下最愛聽這些故事了。”宋遊對他說,“可否講得詳細一些?”

“這……”

葉新榮一時撓起了頭。

反倒是賈船主一邊向宋遊遞過來茶,一邊催促著他,叫他快些講。

葉新榮便只好慢慢講來:

“先生有所不知,小人曾祖父便是海上的船商。有次出海去長臂國跑商,半途遇上暴風雨,被打落了海中,漂泊一日,到了一個小島,島上全是兇猛的夜叉,身高丈許,青面獠牙,凶神惡煞,吃了動物還將頭骨串起來插在地上,彷彿原始人一樣的做派。

“我那曾祖父見了,知曉自己多半是來到了傳說中的夜叉國,於是連忙找了一個偏僻山洞,躲了起來。

“然而他卻沒料到,這個山洞裡住著一個母夜叉。

“我那曾祖父當即就被捉到了。

“不過幸運的是,這母夜叉許是見他生得英俊,並未將他吃掉,只是把他綁住,將他養了起來,每日還給他送生肉來吃。日子一長,兩人之間竟然生出了感情。母夜叉教我曾祖父學會了夜叉國的話,我那曾祖父也教會了母夜叉生火與將肉烤熟來吃,最後還傳遍了整個夜叉國。”

宋遊聞言不由有些驚異:“見他生得英俊?”

“聽說是……”

葉新榮又撓了撓頭。

宋遊便笑了,端茶來喝:“請繼續吧。”

“那母夜叉便是小人的曾祖母了。

“後來十幾年間,他們在夜叉國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但我那曾祖父卻一直懷念大晏的文明富庶,朝思夜想,每日都想回到大晏。

“聽說在這十幾年間,陸續又有多次船隻遇上海難誤入此地,不過我那曾祖母知曉他想跑,將他看得很嚴,一直不許他跑。過了很久他才終於找到一個機會乘船離開這裡,還帶上了一個兒子一同,便是我的祖父了。”

葉新榮說著頓了一下:

“我那祖父是人與夜叉交合而產下的子嗣,智慧不比人類,勇猛不比夜叉,但又比夜叉聰明,比人更勇猛。我那曾祖父教會他禮節之後,便將他送到了軍營去從軍,由於天生力大,武力超群,能搏熊虎能殺妖鬼,很快便立了戰功,當了校尉,後來又當了將軍。”

“再後來呢?”

“再後來家父和兩個叔伯同樣繼承了我家祖父的勇猛,在軍中職位不小,然而多年前被奸人汙衊,以我們是異族卻執掌陽州兵權為由,上表朝廷使得祖父與家父叔伯都相繼丟了職位,到了小人這一代,便只好隨船跑商了。”

賈船主聞言,補了一句:“葉公為人正直勇猛,不知多少次都多虧他。”

“是個好故事。”宋遊飲茶讚道。

“先生可去過陽州?”

“還沒有。”

“先生若是去過陽州,定是早就聽過這故事了。曾祖父當年的傳聞在陽州也傳得很開,到了現在,早已傳成了各種模樣。小人嘴笨說不定先生在陽州聽到的還要比從小人口中聽來的還要有趣一些。”

“那得去了陽州才知道了。”

宋遊對他們微微一笑,隨即又道:“聽說最近海上頗不太平,浪州很多商船都不敢出海了,幾位怎麼還在海上漂泊呢?”

“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賈船主說道,“我們去年就已經去了長臂國,倒是也聽說了海上很不太平,可也不能一直待在長臂國。所以我們在長臂國停留了半年之後,聽說最近稍稍太平一些了,便連忙趕了回來。沒想到還是遇上了海難。若非神仙,我們恐怕早就葬身海底了。”

“長臂國?”

“海外千里一個國家,人人手長近膝,十分靈巧,盛產白銀。”

“原來如此。”

賈船主瞄了他一眼,又看向夜叉後人,繼續說道:“此外葉公十分勇猛,海上有些小妖小鬼,都懼怕他,而他會說夜叉話,會敬海龍王,一直保著我們這些年平安無事,也給了我們一些底氣。”

“敬海龍王?”宋遊又來了興趣,“就是昨晚那般往海里丟牲畜嗎?”

“正是。”賈船主點頭。

“這是夜叉國的傳統了,夜叉國向來敬奉海龍王,說海龍王愛吃豬羊狗肉,往海里丟豬羊狗肉,海龍王就不會為難,還會保佑。”葉新榮有些不好意思的說道,“其實小人也不知曉真假。”

“海龍王吃過這些祭品嗎?”

“我們從未見他老人家吃過。”賈船主說道,“只是這些年來也一直沒有出過事情。”

“這樣啊……”

宋游回想起昨晚的畫面。

那海龍王似是對他們投下的祭品根本不感興趣,也完全沒有保佑他們的意思。

說沒有保佑都算輕的了……

想來也是——

如此大妖,又怎會對區區牲畜感興趣?

多半隻是夜叉國的謠傳,是沒有根據的傳統,而賈船主之所以在海上跑了多年而無事,只是運氣,或者說是正常情況。

與那海龍王並沒有關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