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走上翠雲廊,眼前的光景熟悉起來,只是與來時是相反的方向。換個角度再看,也別有一番風味。因此宋遊依然走得慢,不時留意路旁風景。

那座村廟漸漸出現在了視野裡。

宋遊慢步向它走近,卻是對身邊默默走路的三花貓問:“三花娘娘,你可願隨我一同遊歷天下?”

“遊歷天下?”

“就是去走遍這天下的路,去看無數個日出日落,去認識許多人和妖魔鬼怪,去吃各個地方的好吃的,去經歷許多令人感動的感觸的瞬間。”宋遊頓了下,“我師父說,這才是修行。”

“不是要帶我去見王善公嗎?”

“若三花娘娘願意,我自會與王善公說。”宋遊頓了一下,依然照原先的速度邁著步,又想了想,“或者三花娘娘跟我同行一段時間,待身上的香火氣消散,便可自找一山野,重新逍遙自在,也可免去囚困之苦。”

“那我可以回我的小廟嗎?”

“還想被抓嗎?”

“唔……”

三花貓思索片刻,繼續問道:“跟你走的話,要多久才行呢?”

“反正比關的時間短。”

“你要我幫你捉耗子嗎?”

“那倒不用。”

“那你要我跟著你做什麼?”

“不用做什麼,只需做到一點,儘量別在普通人面前說話即可。”

“別的沒有了嗎?”

“沒有了。”

“那你為何要我跟著你?”

“讓我不孤獨。”

“我不知道什麼是孤獨。”

“一個人,就是孤獨。”

“我一直孤獨。孤獨很好。”

“不孤獨也很好。”

“我不知道。”

“所以……”

“我跟你走。”

“好。”

宋遊走進村廟。

三花貓卻在門口停下,警惕的左右看了看,又抬頭看向廟裡那些高大且塗色鮮豔多彩的神像,只覺相比起來自己那個泥捏的小小的泥貓如此不堪,心裡不免發憷。可見到宋游進去,它稍作猶豫,還是邁過了門檻。

現在是正午時分,廟裡沒有過夜的人,宋遊反身便關了廟門。

左右環顧,神臺上有香。

多半是江湖人留下的。

這些江湖人知道廟裡的老爺們需要香火,自己在此借宿躲雨算是仰仗了這些老爺,因此除了點幾炷香,往往也會留下一些香放在神臺上,這樣之後的借宿者來這裡,若是沒有帶香,也可藉此給老爺們上幾炷。

草香是不值錢的,值錢的是人的敬仰。

“多謝。”

宋遊取了三支,不忘道一聲謝。

雙手持香,搖晃畫圈,只畫一個圈,香便自動燃燒起來,青煙嫋嫋。

地上的三花貓眼睛瞪得溜圓。

“請王善公出來一見。”

宋遊將香插在泥方上,恭聲道。

青煙升而不散,一絲絲一縷縷在空中蓄集,青煙之中,穿著五彩衣裳、滿身神光的王善公便出現了,一見宋遊先恭恭敬敬施了一禮。

“先生有禮。”

“善公有禮。”

“先生可查探好了?”

“查探好了。”

“可是那妖怪復生?”

“並非如此。”宋遊對他說道,“只是一隻貓成了精,無知且貪慕人間香火,恰好有人給它上香請求捕鼠,便不知輕重的佔了那廟子,吸食香火供奉。如今我已將它帶來。”

“淫祠邪祀,天理不容。”王善公沉聲說道,“多謝先生將它帶來,我這就把它拿下,按天條處罰。”

三花貓被嚇得縮到了宋遊腳邊。

“天條如何處罰?”

“若它未曾害人,未吸人精魂氣血,壓百年,或徒百年,若它有行善事,酌情減半。”

宋遊低頭看了眼這貓,用眼神傳達了“看吧,我沒騙你吧”的意思,這才又對王善公說:“可我聽說吸納香火修行是精怪本能,又曾聞無知者無罪的道理,我看這貓妖也是初犯,既無知,所吸香火也少得可憐,再者我觀它從未害過人,反倒兢兢業業幫一方百姓除鼠保糧,未行錯事,心地不壞,若因此被困百年,實在不公。”

“不知先生意思是……”

“不如由我將它帶在身邊,好好教導感化。”

“這……”

“善公心善,請網開一面。”

“可天條如此……”

“法律無外乎人情,天條亦有不少不公之處。”

“先生慎言。”

“拜託善公。”

“我也為難……”

“非是讓善公不向上稟報,也非是讓善公撒謊說那佔了廟子的貓妖已被除去,善公只需如實向上稟報說那佔了廟子的貓妖被一道士帶走即可。”宋遊頓了下,再次向王善公拱手,“我名宋遊,字夢來,師承自陰陽山伏龍觀多行道人,善公記下。”

“陰陽山伏龍觀……”

王善公一時睜大了眼睛。

此處距離陰陽山不過一百多里,且那陰陽山伏龍觀人雖少,名氣卻大,他自然是聽說過的。

想了許久,他也只得嘆了口氣,對著宋遊拱手,又在青煙中消失。

“唔?”

三花貓從驚疑中回過神來,左右看了看,似是在尋找消失的王善公,自然沒有找到,隨即才又看向宋遊:

“他走了麼?”

“走了。”

“好了麼?”

“好了。”

“那我們快離開這裡。”

三花貓一扭身就往外跑,跨過門檻後才又在門口停下,回身望著還沒走的宋遊。

宋遊卻不解的看著它。

“為何這麼急?”

“我在這裡不舒服。”

“自卑麼?”

“什麼是自卑?”

“就是……算了,走吧。”

宋遊也起身了,走出廟門。

三花貓邁著小碎步跟在後頭,又仰頭問:

“什麼是感化?”

“就是影響你,使你產生好的變化。”

“怎麼影響?”

“慢慢影響。”

“怎麼變化?”

“話說多了,路上會很渴的。”

“怎麼變化?”

“慢慢變化。”

“我們去哪?”

“先回你的小廟,把你的泥像毀了,斷絕它與你的聯絡。”

“然後去哪?”

“逸都。”

“去逸都做什麼?”

“三花娘娘是個好奇的性子呢……”

“去逸都做什麼?”

“我還沒想好。”

“那你快想。”

“我盡力。”

剛從孤獨的旅途中解脫出來,立馬就迎來了一隻問題寶寶,這是宋遊沒有想到的。

“便請三花娘娘多多關照了。”

莫名其妙的,心境便有所不同了。

……

一人一貓回了那破廟。

到的時候又已經是半下午了,一去一來又耗費了一天的時間。不過這個時代向來如此,一切都很慢,幾十裡山路之間就會蹉跎掉一天的光陰。

居然又有人來上香了。

還是自制的香,配料和自家道觀裡的有所不同,味道清新,似乎還有驅蚊功效,宋遊還挺喜歡的。

供臺上多了一條泥鰍。

三花娘娘飛快跳上神臺,湊近那三炷香聞了一口,又強自停下,看向供臺上的小泥鰍,面露不捨,接著扭頭看向門口的宋遊:“道士,昨天那個人給我上了香,我還沒去幫他捉耗子呢,還有今天這個人,我今晚能不能去他們家把耗子捉掉啊?”

宋遊看著它許久,點了點頭。

“那泥鰍我能吃嗎?”

“想吃就吃吧,反正也是最後一頓了。切記,以後不可以再接受別人的貢品,不可以再吸納香火。”宋遊看著眼前這隻三花貓,因為吸食香火,它已經有了一些神道的神通,例如它可以知道每一炷香是誰上的、每一個貢品是誰給的,且能籍此找到他們,“吸食香火會讓你不知不覺走上神道,屆時就與香火分不開了,等到哪天沒有香火了你就會衰弱乃至消亡,而且,你會被天宮正神視作邪神。”

“知道了知道了。”

三花貓在神臺上趴了下來,病懨懨的,它捨不得自己的廟子,捨不得自己的泥像和自己的香火,這可都是它幾年如一日的捉耗子辛辛苦苦經營起來的。

這時候就尤其想念當時的小廟。

那個小廟雖然小,也就眼前這道士一半高,但住一隻貓是綽綽有餘了。雖然遮不了風卻能擋雨,而且在一棵大樹下的它也不容易被人發現,現在想想,簡直就是一個溫馨的小窩。

三花貓更沒有精神了。

等天一黑,它就出去了。

晚些時候,有江湖人來借宿,還帶了城裡賣的紅香,哪怕這廟裡只一尊泥貓像,也恭恭敬敬點了三支,說了一些江湖人愛說的場面話,又與宋遊打了招呼,這才在破廟另一邊住下。

宋遊則徹夜打坐,感悟山間靈氣。

天上星河轉,人間簾幕垂。

也不知那三花貓幾時回來,總之第二天早上睜眼見到它時,它是有些疲憊的,問它原因,說是那兩戶人一家在最那邊一家在最這邊,也不知是哪邊的哪邊。

“吃過飯就走吧。”

宋遊對三花貓說,他手上拿著蒸餅吃著,三花貓昨夜吃了不少耗子,現在還飽著。

邊上的江湖人也醒了。

其中有一個衣著不錯、還帶有跟隨的年輕男子,興許是見宋遊穿著道袍,長得也年輕,有結交之意,便拿著他帶的風乾肉走過來,對宋遊說:

“先生也是愛狸奴之人?”

“算是。”

“我也是愛狸奴之人,不過如先生這樣,出遠門還帶狸奴同行,可不多見。”

“是。”

“先生光吃蒸餅可不行,我這有家鄉產的風乾豬肉,先生可要嚐嚐。”

“心領了。”

“先生無需客氣,同是江湖人,相逢就是有緣,就當早已相識。”

“多謝。”

宋遊還是笑著搖頭。

這男子被拒絕了卻不像其他愛面子的江湖人那般羞惱,而是笑著轉身,與昨晚相識的其他江湖人分享,互相幾句好話吹捧下來,就又開始稱兄道弟相談甚歡了,彷彿相識已久。

這些江湖人見識匪淺,聽到的各方面的八卦也多,即使多有誇張之處,宋遊也愛聽他們吹牛談天。

沒過多久,蒸餅也吃完了。

“走吧。”

宋遊說了句,便起身往外走。

三花貓自覺跟在他身後。

那群江湖人盯著他們,待他們走後,才小聲談論開來。

“這小先生倒真是有趣,出遠門還帶一隻貓。這貓也是有趣,竟會跟著人走,我家貓連摸都摸不到。”

“話說回來,這廟裡供的好像也是隻貓。”

“是啊……”

眾人齊齊回頭,看向神臺上那泥像。

正巧這時,卻見那泥像如不禁看一樣,立時生出了幾道裂紋,裂紋飛速擴充套件,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眨眼間就遍佈了整個泥像,隨即嘩啦一聲碎成碎片無數。

落地時已成泥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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