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中裁縫鋪。

宋遊已緩過神來,站在一位老嬤嬤面前,為她比劃著,要做一個類似褡褳的東西,到時候縫在被袋上。

“大概這麼大……”

老嬤嬤眯著眼睛仔細看,又拿出尺子來比:“比褡褳要大一些。”

“對,不要太平。”

“先生要裝大的物件?”

“是。”

“物件多大?”

“大概……”

“喵~”

一隻貓扒拉了下他的衣袍。

宋遊低頭一看,便明瞭了,於是乾脆將貓抱起來,舉給老嬤嬤看:

“裝它。”

“縫在馬馱的被袋上?”

“我要帶它遠行。”

“明白了。”

老嬤嬤很有自信的擺了擺手。

“多謝婆婆。”

專業人做專業事,宋遊充分信任老手藝人的本事,留下定錢,說好什麼時候帶被袋來縫,便帶著三花貓離去了。

……

幾日之後。

燕子的飛行本領學得差不多了,除了多了種本事,也收穫了一種新奇的體驗和新的視角,感悟不少。

也到了離開的時候。

宋遊得了青陽子的准許,來到道觀後院。

院內院外都是竹林。

只是院外是普通竹子,以實用為主。院內則是一種園林觀賞竹,都長得不粗,也長得不高,竹節密集,摸起來手感潤滑,質地堅硬,感覺應是剛竹的一種,用來做竹杖最適合不過了。

宋遊看上它們很久了。

今日過來,便圍著竹林左看右看,摸了又摸,精挑細選,多番比對,這才選中了一棵。

“對不住了。”

宋遊拱手行禮,這才走上前去。

虎口卡住竹子根部,不見有什麼動作,便輕鬆的將之取了出來。

再握著竹子慢慢往上一捋,上邊的細小枝丫便紛紛掉落,又比劃著合適的長度,拇指食指再一捏,上半截也斷掉了,斷得整整齊齊。

於是只剩一根竹杖,大小剛好適合一隻手握住,竹節處光滑無比,像打磨過,通體筆直,長度也剛剛好,陽光下青翠如玉。

宋遊拿著看了又看,十分滿意。

於是想往外走。

才走出幾步,忽然又停下。

回頭一看——

一隻小女童也站在竹林之中,彎腰蹲著,手握著一根手指粗細的小竹子,正在那左掰右掰,搖著竹子畫圈圈,費盡心力,想把它扽下來。

宋遊不由走過去,仔細看她為難。

“三花娘娘。”

“唔?”

“你做什麼?”

“掰竹子。”

“你掰竹子做什麼?”

“你掰竹子又做什麼?”

三花娘娘停下動作,回頭看他。

“我當柺杖。”

“我不知道。”

三花娘娘如是說道:“伱問了觀主,我也去問了觀主,他說也準我取一根。”

“懂禮。”

宋遊笑了笑,便走過去。

這竹子只拇指粗細,已被她掰折,折處被折磨得不成樣子,但是竹子堅韌,就是不斷。

於是他在女童旁邊蹲下,握住折處上邊一點的位置,再鬆開手,無聲無息間,竹子便已有了一個整整齊齊的斷口,像是利刃劈出的一樣。

女童頓時愣住,扭頭直盯著他。

宋遊又笑了笑,再如先前一樣捋一把,給她處理乾淨,這才遞給她說:“金行之法的粗淺妙用,想要學嗎?學會之後,砍柴就方便了。”

女童接過竹子,卻還蹲在原地,仰頭直直的盯著他看,不說話。

若是以前,她肯定要學。

可現在學了好久的火行之法,早修晚也修,上午下午定時練習,卻也只是剛剛能吐出明火而已,就是這樣,還已擔下了燒火的重責。

那道士給她說,多燒火有助修行。

女童眼珠子左轉右轉,抿了抿嘴,最後一言不發,拿起竹杖,扭頭就走。

宋遊笑笑,也跟著出去。

前院中棗紅馬安靜站著,背上已搭上了被袋,觀中道人站在旁邊,道觀依舊安安靜靜。

宋遊拿著竹杖走過去,向眾人誠心行禮:“來觀中半月有餘,承蒙諸位道友款待,實乃一路走來最舒服的一段日子了,在下感激不盡。”

“哪裡的話。”

眾位道長連忙回禮。

“不過在下此番下山遊歷,終究是要與諸位道友道別。心中不捨,卻也無可奈何。緣聚緣散,都有妙處,就不多說了。”宋遊頓了下,瞄一眼人群中最小的那名童兒,又看向大家,“待在下游歷結束,諸位道友若遊至逸州靈泉縣,可來陰陽山尋我,必好好招待諸位。”

“一定!”

“這便告辭了。”

“道友慢走!”

“情誼已滿懷,何必再遠送。”

宋遊帶著棗紅馬和小女童走出道觀,諸位道長果然停在門口,並不遠送,他只最後與他們行了一禮,便不再多說,轉身離去。

小女童也握著竹杖與他們道別,隨即轉頭看向宋遊,邊走邊說:

“青陽子!”

“對。”

“光華子!”

“那是福清宮的宮主。”

“為什麼都叫子?”

“最近些年道人起道號流行叫什麼什麼子,文人就叫什麼什麼道人。”

“你叫什麼子?”

小女童拿著竹竿胡亂揮舞,和他並排走著,扭頭看他。

“我不叫子。”

小女童歪頭替他想了想:

“毛居子。”

“毛居子是什麼?”

“你沒見過毛居子?”

“是什麼?”

“你不聰明。”

“所以是什麼?”

“會粘在毛毛上不掉下來的。”

“噢……”

宋遊這才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一種植物果實。

“還有蒼耳子。”

小女童又補了一句。

“你很喜歡嗎?”

“不喜歡!!”

小女童連忙搖頭,聲音堅定。

從她的表情裡宋遊看到了滿滿的討厭和警惕。

毛居子,就是鬼針草,又叫跟人走,粘衣花,果實是一團黑褐色的短針,會沾在衣服或毛髮上。蒼耳子則是綠色的小球,長有倒刺,粘在衣服或毛髮上比毛居子還要難以清除,特別是毛髮上。

看來她以前沒少受這兩樣東西的折磨。

不過現在已經是春天了。

這兩樣東西應該不多吧?

走出半刻,宋遊放緩腳步,從馬兒背上拿出那本《輿地紀勝》。

翻開第一頁,是一張大晏地圖。

十分粗略的一個地圖,只畫了大概的國州形狀,標註出了各州都在哪裡,別的什麼也看不出來。具體各州氣候如何,有什麼景點名勝,都在州中大概的哪些位置,又該如何去,則在後邊用文字說明,偶爾也附有小圖。雖然還是得問路,可已是幫了大忙了。

不過這地圖和後世的地圖是兩種東西。

僅是它並非按照北上南下來畫這一點,就已添了很大的困擾了。

得靠自己的地理常識去分辨。

栩州應當在靠近大晏西南的位置,如果地圖北上南下,在中間略靠左下。要是直接往北走,去長京並不遠。考慮到要走一段回頭路,而長京也只是宋遊的其中一個途經點,並不是他的目的地,所以不值得直接過去。

因此他打算繼續南下,直到走出栩州界,再往東。

先到平州,尋訪雲頂山。

然後再往北上,最後西行,如此繞一個圈,多走幾州,再到長京。

沒有萬里路,卻也有八九千了。

“……”

宋遊將書放回被袋中。

回頭一看,青山已變得模糊了,青山下的道觀也變得很小了,屋後竹林糊成一團,早已見不到那些道人的身影。

宋遊一時停在原地,多看了幾眼。

也許自己再也不會回到這裡了,這一刻就是與這片山水相處的最後一刻,這一眼就是最後一眼。

也許還有相逢時,可也已是十年二十年後,即使山水不改,人也不再少年,那時的宋遊自己目前尚不認識,又怎知他會有什麼心情?

只是旅途中的一段風景,卻也還是不禁感嘆。

“道士。”

“嗯。”

宋遊收回目光,只看向前路。

正是早晨,一顆溼漉漉的朝陽剛升到山頂,模糊在山霧與天雲相接之處,拄杖緩行,十里青山遠,潮平路帶沙。

前方不知又是怎樣的山水人情。

也正是今日,才有訊息自凌波縣傳到安清縣來,說那作亂數年的水妖已然伏誅,江中浮起來的屍首至少有十丈長,寬也有幾丈,若不是柳江那一段足夠寬足夠深,還真容不下它。

此時水路已通,再無水妖作亂。

降伏水妖的是一雲遊仙人,年輕模樣,跟了一匹棗紅馬,沒有韁繩,帶了一隻三花貓,靈性十足,他連水都沒有下,就除了此般水妖,若說不是神仙下凡實在難以有人相信。如今凌波縣十萬百姓已在籌備為他塑像立廟,就立在重開的凌波渡口,以表謝意。

還在安清縣沒走的江湖人聽了,再細細一想前幾日所見,俱都驚奇不已。

尤其是西山派眾人。

……

群山連綿,宅院之中。

“先生走了……”

少年依舊恭恭敬敬站在老者面前。

“咳咳咳……”

老者連連咳嗽,柺杖頓地,發出蒼老的聲音:“我叫你膽大一點,不是要你去搏個天地出來,去振興我族,去如何如何,咳咳咳,只是想叫你在遇到自己想做的事的時候,能夠壯著膽子去做,該是自己的東西,不要平白的丟掉了,聲音大一點,少讓人看輕,能省許多麻煩……膽小怯懦的人不是不可以,只是容易錯過很多東西。”

“老祖……”

“別講廢話咳咳咳……”老者連連咳嗽,“講你想講的事。”

“我想……去送送先生……”

“可以。”

“謝老祖宗……”

少年轉身就往外走。

“等等。”

“啊?”

“先生是位高人,你要是覺得他不錯,你就隨他而去,說不得是你的機緣。道行也好,修為也罷,總之這一生會過得暢快一點。”老者用一雙渾濁的眼睛盯著他看,“你自己想好。”

“我……”

“怎麼?”

“我不敢……”

“那你就要錯過了。”

“我……”

少年站在原地,眼中充滿糾結。

最後也只說出一句:“我多送先生一程,送先生走出栩州,我再回來。”

“隨你。”

燕子飛出門去。

……

求月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