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如注,關中各地普降暴雨,各條河流水量暴漲,許多地方已經漫過堤壩灌入良田。馬周乾脆將京兆府衙門搬到城外原鑄造局舊址附近,方便官吏往來匯稟、請示,大大小小官員們盡皆在崗,除去染病或者家中確有要事,一律不得告假。

整個衙門在馬周統領之下連軸轉,不停組織民夫、調撥物資,與災情爭分奪秒。

“皇家救援隊”的身影也活躍在每一處災民彙集之處,食品、藥物、營帳等等物資被捐獻出來,以供災民暫時安置。

然而朝堂之上袞袞諸君,卻在為了易儲以及山東、江南兩地門閥大舉入朝之事爭執不休,各種陰謀詭計層出不窮,都盯著關隴門閥空出來的那些個實權要害之職位垂涎三尺。

何謂“盛世”?

不過是天災少一些而已,讓百姓能夠於倉廩中儲備一些糧食。

王朝浮沉更迭,本質上並無差別……

……

武德殿內,一場關於救災的會議告一段落,李二陛下揮手讓內侍奉上茶水,又添置幾份糕點,顯然不打算放大臣們離去,尚有要事需要處置。

果然,諸臣吃了幾塊糕點墊墊肚子,喝了兩口茶水之後,李二陛下開門見山、毫無遮掩:“朕欲讓江夏郡王兼領東宮六率副將之職,諸位可有異議?”

大臣們先向太子殿下看去,然後再看向李道宗。雖然知道欲廢黜太子則必須剪除東宮羽翼,房俊右屯衛大將軍已經被虢奪,陛下遲早還會向東宮六率下手,卻料不到陛下居然這般沒有耐心,且以這種毫無轉圜之姿態向東宮開刀。

尤其是李道宗在此前關隴叛亂之時始終站在太子一邊,此刻卻成為陛下揮向太子的刀子,很是令人意外……

李道宗眼觀鼻、鼻觀心,一口一口喝著茶水,對周遭目光視若無睹。

眾人便知道,這一定是已經私下裡被李二陛下馴服,畢竟如此一來不僅得罪東宮,吏部尚書的職位也不保……

果不其然,劉洎隨即便問道:“江夏郡王固然能力卓著,但既要掌管右屯衛,又要協助衛國公管理東宮六率,恐怕吏部事務難以兼顧,不知陛下有何打算?”

李二陛下道:“江夏郡王乃宗室子弟,本就不應掌管吏部,風評不佳,質疑者眾,應當卸去這一職務。”

大臣們眼睛瞬間亮起來,這可是吏部尚書啊,“天官”之位!

劉洎又問出大家的心聲:“陛下以為何人可擔當吏部尚書之職位?”

眾人目光灼灼盯著李二陛下。

李二陛下固然心中已有人選,但先是強橫的將李道宗塞進東宮六率摻沙子,又將李道宗的吏部尚書剝奪,這個時候若是一錘定音將自己屬意之人頂上去,吃相未免太過難看,便故作大度道:“諸位有什麼人選,當可提出來,只要卻是合適,不妨任用。”

話音剛落,最近幾次朝會一直打醬油悶聲不吭的房俊忽然開口:“臣推薦原尚書左丞張行成,此人雍容有禮、體局方正,可為吏部尚書。”

李二陛下先是略感詫異的看了房俊一眼,繼而瞅了瞅低頭不語的太子,心頭疑惑,張行成乃是山東子弟,東宮難道不打算躺平了,而是企圖聯絡山東世家奮力一擊?

心頭疑惑剛剛升起,便聽得耳畔有人道:“老臣附議。”

李二陛下看去,乃是蕭瑀。

接著,岑文字也道:“老臣附議。”

李二陛下蹙眉。

再接著,一直被他訓斥“尸位素餐”的李勣居然也開口:“張行成勤勉任事、穩重敦厚,擔任吏部尚書再合適不過。”

殿內原本摩拳擦掌、心頭火熱的一眾大臣紛紛緘口,彷彿被潑了一盆冷水一般迅速冷靜下來。

蕭瑀、岑文字、李勣這幾位支援張行成並無不妥,事實上許多與張行成熟知的官員們也覺得張行成比較合適,且有著山東子弟的身份,進入朝堂乃是理所應當,但在房俊率先開口之後予以附議,這意義可就大不相同,好似這幾位支援的不是張行成,而是房俊。

亦或是……東宮?

這可了不得,適逢易儲的緊要時候,陛下接連出手,誰敢在這個時候涉足其內,與東宮攀扯上關係?

武德殿內一片沉寂,一眾大臣心念電轉,卻無一人說話。

李二陛下耷拉下眼皮,手指在桌案上輕輕叩擊兩下,心頭也自狐疑:是山東世家暗地裡串聯一番,使得這些大臣推舉張行成,還是東宮欲以張行成為突破口,試圖將山東世家徹底拉攏過去?

而且身為江南士族領袖的蕭瑀毫不猶豫的贊同這個人選,其中愈發意味難明。

這與他原本打算以張行成來離間山東、江南兩地門閥的企圖完全背離,因為眼下這兩大門閥派系居然已經就此事達成共識……

他瞥了一眼人群裡當混子的程咬金,該不會是這廝走漏了風聲?

不過事已至此,他固然再是乾綱獨斷,也不能同時駁斥李勣、蕭瑀、岑文字、房俊這幾人的意見,況且張行成的能力確實能夠勝任吏部尚書的職務。

遂頷首道:“既然諸位愛卿皆保舉張行成,那便這麼定了吧,中書省制定詔書,由朕審閱,一併將江夏郡王之任命下發……”

話音未落,房俊忽然道:“陛下以江夏郡王輔助衛國公,是否要收回東宮六率的指揮權?”

大臣們差點將腦袋埋進褲襠裡,殿上愈發落針可聞,唯有窗外的雨點噼裡啪啦,敲在眾人心頭泛起驚濤駭浪。

為何任命李道宗為東宮六率副將,這不是明擺著呢嗎?一切手段都是為了易儲!這一點就算是傻子也看得明白,如同先前虢奪了房俊的兵權以及兵部尚書職位一樣。

之前房俊俯首帖耳,對於右屯衛大將軍的免職一聲不吭,太子也毫無表示,任誰都以為東宮上下已經躺平了任憑李二陛下襬布,到了易儲那一天也不會有所反抗。

孰料當陛下欲動東宮六率,房俊卻忽然跳了出來……

這是要正式吹響反抗的號角,直面李二陛下的權威嗎?

李二陛下被房俊打斷話頭,眼睛微微眯起,心頭甚為惱怒,而且房俊這話不好予以回應,若說“是”,畢竟此前東宮六率的指揮權是他親口交給太子,此刻剝奪,未免出爾反爾、反覆無常,雖然易儲這件事本身便是不講道理,可誰願意公然承認自己是個食言而肥的小人?

可若說“不是”,則更沒法說通,不然人家東宮六率好好的,何必增派一個副將?

所以李二陛下不答,反問道:“越國公有何高見?”

這就是上位者的優勢,可以從容避開不利之局面,選擇避重就輕、迂迴策略,而房俊這麼幹就不行。

故而房俊也不繞彎子,直言犯諫:“當初陛下將東宮六率全權交由太子指揮,並且允許太子進行整編,此事天下皆知。若當下陛下將指揮權收回,則無異於出爾反爾,恐讓天下人有所詆譭。為陛下聲威計,微臣懇請陛下收回成命。”

他對李二陛下更多的是敬,而不是怕,帝王雖然手掌天下生殺大權,但也不可能因為一個臣子犯言直諫便狠下殺手。

當然,也因為這是李二陛下,若換了一個昏庸暴戾既不在乎聲望更不在乎朝堂規則的昏君,他才不敢出言……

李二陛下胸腹之中的怒氣不斷凝聚,似有風雷激盪,面色已經非常難看,盯著房俊,緩緩道:“按你的意思,若今日朕敕封某一位大臣,他日這位大臣違法亂紀之時朕也不能奪其封爵、降其職務,否則便是出爾反爾?”

這話已經是耍流氓了,偷換概念,顯然他心中怒極。

房俊搖頭,正色道:“太子殿下並未犯錯,甚至正相反,剛剛平息的那一場兵變當中,太子殿下以及整個東宮六率表現優異,陛下非但不對有功將士予以封賞,反而欲奪回太子殿下指揮權,有失公允。”

李二陛下額頭青筋繃起,怒極而笑:“你說朕有失公允?也罷,那朕便從諫如流。”

他看向裝死的張士貴:“你是兵部尚書,便在此地核準東宮六率將士之功過,有功則賞、有過則罰。”

大臣們面面相覷,這等事務乃是兵部職權,都是在兵部之內予以核准,哪有拿到朝堂之上來的?不過皇帝總攬天下,既然對此事表示關注,卻也不能說不行……

張士貴只得硬著頭皮,道:“微臣剛剛接手兵部,已經對此予以核准,此戰東宮六率上下功勳者頗多,其中尤其以李思文、屈突詮、程處弼、秦懷道等人功勳卓著……”

他剛剛上任兵部尚書,打算核准功勳之後對東宮六率以及右屯衛的有功將士盡皆上報,爭取最好的封賞。雖然他兵部打算真正在兵部培植勢力,但以此可以消弭兵部上下對他的牴觸之心,還能緩和與房俊、東宮的關係。

然而此刻卻好像被李二陛下抬出來與房俊對壘,所以才早有安排……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