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圖桌的邊緣,那沉默的漆黑木雕山羊頭一直在靜靜地注視著鄧肯——比起另一個山羊頭的聒噪,這種無言的目光顯然更加令人彆扭。

鄧肯終於無法忽略對方的注視,不得不從思索中抬起頭來問了一句:“為什麼一直盯著我看?”

“我以為你會再去‘掌舵’,就像上次一樣,”山羊頭慢吞吞地說道,“那感覺……很奇妙。”

鄧肯揚了揚眉毛,語氣有些意外:“你希望我再去掌舵?”

“我不知道,我只是感覺那很不可思議,”山羊頭想了想,語氣中多了些不確定,“我能感覺到這艘‘船’,我也能理解它的每個部分,但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與它溝通……它好像是我的一位老朋友,但我忘記了它的事情,所以它就不理會我了,而在上次,當你去船尾甲板上握住那個舵輪的時候……我好像聽到了它的聲音。”

“哦?伱聽到了‘它’的聲音?是什麼樣的聲音?”

鄧肯頓時露出好奇的表情,因為上次離去匆忙,他根本沒來得及聽這個山羊頭說起這方面的事情,現在對方一提醒,他立刻便意識到自己忽略了這個問題——當他去掌舵的時候,現實世界中的山羊頭便驚醒了,那麼這個位於夢境一側的山羊頭呢?它那時候又是什麼反應?

山羊頭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憶,過了將近半分鐘才慢慢開口:“與其說是聲音,倒更像是一些直接出現在我記憶中的‘東西’,它似乎在呼喚我,提醒我不要忘記了與‘船長’的契約,提醒我不要擅離職守……我還看到一些畫面,看到……”

它突然停了下來,似乎是半睡半醒的狀態在影響它的思考,讓它組織不出合適的語言來描述自己記憶中的事物,又好像是再次陷入了那種思維停頓狀態,忘記了當前的話題。

鄧肯不得不在旁邊提醒:“你看到什麼了?是這艘船的影像嗎?”

“哦,對,是這艘船,但我好像不在船上……”

“你不在船上?”

“我在一個很黑的地方,空洞……到處都很空洞,混混沌沌,一個影子漂了過來,是這艘船的影子,但它看上去似乎很快就要消散了,又有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與我交談,我記不清那聲音說了什麼,但那聲音的主人從我這裡取走了什麼東西,再然後,影子就變成了實體……”

山羊頭用一種夢囈般的語調,緩慢而又顛三倒四地講述著,它的話語中時常出現缺乏邏輯的轉折和中斷,就像一個本就混沌的夢境在不加修飾地展示自己那光怪陸離、不斷閃過的場景。

山羊頭又停頓了十幾秒鐘,才接上最後一句:“……於是,我就成了影子的一部分,那似乎是很早很早以前的事情了,但這艘船似乎還記得……奇怪,到底是它記得,還是我記得?”

山羊頭好像又陷入了迷茫,嘀咕著嘀咕著聲音便越來越低,終於變成了完全聽不清的小聲咕噥,鄧肯在片刻思考之後眼神卻漸漸發生了變化,他坐在航海桌後,表情已然有些凝重。

山羊頭的描述顛倒錯亂,有許多細節上的缺失與模糊,但這並不意味著裡面就一點有用的資訊都沒有——從那些語句中,鄧肯完全可以推導、聯想到許多事情!

它所講述的……似乎是一百年前,失鄉號和真正的鄧肯·艾布諾馬爾船長從亞空間裡將它帶走時的一幕!

在另一側的現實世界,鄧肯也曾旁敲側擊地向另一個山羊頭詢問過這件事情,但後者幾次回答都模模糊糊,似乎已經忘記了一個世紀前發生的事情,現在看來,這份情報竟是留在了這個夢境中的山羊頭的記憶中?或者按照這個山羊頭的說法,是“失鄉號”在記著這件事情?

鄧肯眼神微妙地看著已經重新沉默下來的山羊頭,又抬頭看了一眼這間船長室。

這裡是山羊頭的夢境,而一般意義上的夢境,就是做夢者的“潛意識投影”。

但就在剛才,鄧肯突然意識到了一件事情。

這艘船可能不只是山羊頭的夢境——失鄉號,也是活的!

長達百年的“共生”,讓山羊頭與失鄉號緊密聯絡在了一起,這種聯絡不只體現在物質結構上,也體現在精神上——後者是一艘活著的船,儘管船上的許多“物件”看上去都只有最基礎的活性,但作為一個整體,作為失鄉號……它的“意識”或許遠比自己想象的還要複雜、完整。

完整到可以用一種令人難以想象的方式參與這場夢境。

鄧肯慢慢將手放在了身前的海圖桌上,他長久地注視著它,彷彿在透過這張桌子注視整艘失鄉號,他思考著剛才山羊頭那番描述所透露出的情報,手指無意識間摩挲著粗糙的桌面——

“你是想趁這個機會告訴我一些事情?”他在心底詢問道。

但他並沒有收到回應。

或許,失鄉號的“意識”是一種他無法理解的狀態,它可能已經做出了回應——但無人能懂。

鄧肯思考著剛才山羊頭所說的內容。

它說它曾漂浮在一個黑暗空洞的地方,四周皆是虛無混沌,那很符合亞空間的特徵,它又說失鄉號出現在它面前,看上去像是一個行將消散的幻影……那就是失鄉號最初與山羊頭相遇時的狀態?

行將消散……也就是說,在失鄉號剛剛墜入亞空間的時候,它的狀態其實很糟,甚至糟糕到了已經失去實體,從某種意義上,這艘船在那時候甚至已經被亞空間抹除了——只留下模模糊糊的聲音,鄧肯·艾布諾馬爾的聲音。

然後,那聲音的主人從“山羊頭”這裡取走了什麼東西,失鄉號的幻影才重新有了實體……這個“東西”是關鍵!

鄧肯的眼神突然凝重,而緊接著,他又想起山羊頭一開始說的那句話——失鄉號提醒它,不要忘了和船長的“契約”。

有一份契約!存在於山羊頭和鄧肯·艾布諾馬爾之間的契約!

契約的內容是什麼?在一百年前,他們在亞空間相遇的時候,他們達成了什麼協議?

鄧肯·艾布諾馬爾從山羊頭那裡取走了某樣“東西”,以重塑失鄉號的實體,失鄉號將山羊頭從亞空間中帶走,帶到穩定的現實維度……

這應該都是契約的一部分。

但之後呢?

鄧肯·艾布諾馬爾並沒有活到現在,他已經消失了,在這副強大的軀殼中,如今是一個名叫“周銘”的靈魂。

而現實世界中的那個山羊頭……很顯然早就知道“船長”發生的變化。

但它仍然勤勤懇懇地履行著大副的職責。

這也是契約的內容?

現實世界中的山羊頭說它不記得自己在亞空間中的經歷,那……它還記得這份契約嗎?還是說,它也已經忘記了契約,但某種“限制”仍然在發揮作用,讓它不得不繼續履行約定……

鄧肯腦海中的想法飛快轉動,片刻之後,他突然起身。

桌子上的山羊頭對此全無反應,也沒有像之前那樣跟著鄧肯的動作轉動目光。

它似乎仍然沉浸在那種半夢半醒的茫然狀態——之前的回憶與思考,已經超出了它的某種“思維閾值”。

鄧肯沒有理會山羊頭,他知道它過一會就會恢復過來——現在自己有更重要的事情。

他離開船長室,踏上通往船尾甲板的樓梯,沿著熟悉的路線,來到安置舵輪的駕駛臺上。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再加上這一次的準備,鄧肯沒有再遲疑什麼,他迅速上前幾步,緊緊握住了那沉重的舵輪。

下一秒,整艘船便在船長的掌舵中猛然“活化”。

熟悉的一幕再次出現在眼前,龐大的幽靈船在迅速醒轉,船上各處都在傳來物品活化的動靜,帆索在繃緊,風帆在鼓動,纜繩與絞盤在發出吱吱嘎嘎的動靜——而那片龐大的、宛若某種足以容納一艘鉅艦的“根鬚隧道”也幾乎在同一時間出現在失鄉號前方,並如巨大的漩渦般撲面而至。

數不清的枝丫、根鬚與瀰漫在霧氣中的幻光充斥了鄧肯的視野,包圍了失鄉號前進的方向,那些溫暖的光流又一次攀上了甲板,在駕駛臺周圍漫無目的地遊蕩著。

“薩斯洛卡,是你嗎?”

略顯稚嫩的聲音傳入了鄧肯耳中,光流在他身邊逡巡,好像在尋找著什麼,卻又好像單純只是在夢遊。

“……薩斯洛卡不會來了。”

儘管知道現在的席蘭蒂斯聽不到自己的聲音,鄧肯還是認認真真地回答道,隨後他便無視了那些在自己附近遊蕩的幻光,將注意力全部放在了自己腳下的這艘船上。

失鄉號正在黑暗中航行,在那巨大的“根系隧道”中飛快移動,偶爾,隧道里會出現像是岔路的結構,然而這艘船就彷彿自己知道路徑般,不需要船長操控便會自行選擇航向。

鄧肯只需要握著舵輪就行。

他也得以將更多的精力放在感知中。

如果情況真如他所想的那樣,如果這艘船既是山羊頭的夢境,也是失鄉號的夢境,那麼……在這艘船的某個地方,一定存在著某些跟如今現實中的那艘失鄉號不太一樣的地方。

那是潛意識對夢境的修飾,是記憶的回溯。

是失鄉號嘗試展露給自己的東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