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發現這艘航行在無盡黑暗與迷霧中的詭異失鄉號以來,鄧肯都很謹慎地沒有嘗試接管它的舵輪。

因為他無法確定這艘船的本質是什麼,也不知道這艘船會對他的“接管”產生什麼反應。

但現在,他知道了這艘船就是失鄉號的影子,是山羊頭無意識間的“入夢”導致了這種變化發生,這便打消了他許多顧慮。

是時候讓這艘航行在夢境中的船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船長了。

鄧肯慢慢走上船尾甲板的駕駛臺,腳步越過了駕駛臺附近那些鐵鉤與纜繩——纜繩緘默著,在黑暗中靜靜蟄伏,而那顏色暗沉的舵輪則在平臺中央微微左右晃動著,就彷彿哪怕在這夢境世界裡還在微調著舵面,彷彿山羊頭仍然盡職盡責地掌控著航向。

鄧肯來到船舵前,輕輕吸了口氣,不禁又回憶起了當初第一次站上駕駛臺,將手放在船舵上時的一幕。

暫時將無關緊要的念頭甩出腦海,他伸出手,慢慢握住了舵輪邊緣的木柄——光滑冰涼的觸感傳來,一併傳來的,還有微微的阻力。

鄧肯無視了那沿著夢境傳來的阻力,他調動著之前送上這艘船的那些“安全火種”,命令它們向著駕駛臺匯聚,同時用力握緊船舵。

下一秒,絲絲縷縷的火焰憑空浮現於黑暗中,靈體烈焰眨眼間便點燃了船尾的駕駛臺,鄧肯的軀體在火焰中化作半透明的靈體,包括舵輪在內的整個駕駛臺亦被火焰瞬間籠罩!

剎那間,鄧肯便感覺到了這艘船正在自己手中發生變化,感覺到它正在如現實世界的失鄉號一樣,在自己頭腦中呈現出清晰分明的結構——他感知到了它的甲板,它的桅杆,它的每一面風帆和每一道帆索,還有甲板之下那些籠罩在黑暗與隱秘中的艙室、走廊……

整艘船傳來了吱吱嘎嘎的響聲,這艘由影子為“原料”,依靠夢境的力量塑造而成的失鄉號就彷彿突然驚醒,它終於認出了它的船長,船上的每一個部分都好像歡呼起來,那些前一秒還處於沉寂狀態的纜繩、木桶等物也開始在黑暗中晃動。

而緊接著,伴隨著靈體之帆的漸漸充盈,鄧肯更是感覺到這艘原本只是在黑暗迷霧中緩慢徘徊的幽靈船開始了加速,就彷彿它有個航行的目標一般,開始向著黑暗中的某個方向航行。

鄧肯驚訝地感受著這艘船的變化,尤其是它在黑暗中的突然加速,然而還不等他仔細感知這航向的前方有什麼,一個聲音便突兀地從不知何處傳來,直接傳入他的腦海:“……是誰在那?”

那是一個聽起來有些稚嫩的女聲,帶著一種彷彿半夢半醒般的茫然含混,那聲音在黑暗中無處不在,而在聽到這聲音的下一秒,鄧肯便感覺眼前突然有光影浮現,緊接著,便有龐大的結構驟然從前方的黑暗中顯現,有朦朦朧朧的幻光出現在航向前方!

那看上去像是一個巨大的漩渦,但旋渦中又能看到數不清的、彷彿藤蔓或樹枝一般的結構,無盡的藤蔓與枝丫從失鄉號前方湧來,並眨眼間籠罩了船舷之外的幾乎每一寸空間,在鄧肯眼前,那龐大的植物結構佔據了所有的視野,且隨著失鄉號的航行不斷向後延伸、移動。

這給人的感覺,就好像這艘船突然“飛”入了一條由某種龐大植物結構編織而成的“隧道”,藤蔓枝丫交纏成為隧道的牆壁與穹頂,龐大的壓迫感亦隨之而來,而在同一時間,又有無數的微光沿著那些藤蔓浮現,並如水一般匯聚起來。

那些“光芒”最終接觸到了失鄉號,並開始沿著甲板與船舷不斷靠近鄧肯所處的船尾甲板,光芒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匯聚,卻始終無法呈現出清晰的模樣,它們只是不斷匯聚,不斷靠近,就彷彿在尋覓什麼東西。

鄧肯在這撲面而來的龐大視覺壓力與神秘輝光中緊握著舵輪,他控制著自己,無論發生什麼都不打算離開駕駛臺一步,他看著那些黑暗的藤蔓和枝丫在船舷外移動,感覺到失鄉號的速度正在一點點下降,就彷彿有無形的阻力在給這艘船減速,而後,那些遊蕩的光芒終於匯聚到了他附近,他又聽到了那個稚嫩的、像孩子一般的聲音——

“是誰?誰在那?”

鄧肯死死地盯著那光芒,看到那光芒來到自己附近,在駕駛臺周圍漫無目的地遊蕩,聽著腦海中的聲音不斷響起。

“你回來了嗎?薩斯洛卡……你回家了?你離開好久……

“我看不見伱……你在哪?我可以睜眼了嗎?都結束了嗎?

“我……我睜不開眼睛,薩斯洛卡,我有點害怕,我什麼都看不見……但有什麼東西來了……

“我把他們都保護下來了,我築了一堵牆,你回來就可以看見他們……但我看不見你,你在嗎?你回來了嗎?”

那光芒一遍遍地呼喚著,在駕駛臺周圍遊蕩匯聚,又不斷分散為盲目混沌的光流,有好幾次,那微光甚至流淌到了舵輪附近,甚至觸碰到了鄧肯的衣角和袖口。

然而“她”似乎感知不到鄧肯的存在。

“她”什麼都看不到,就彷彿……這聲音的主人跟鄧肯隔著不同的維度,處於不同的時空。

鄧肯看著那些遊蕩的光流,聽著那些彷彿直接在自己腦海中響起的聲音,在光芒靠近的時候,他甚至能感受到微微的熱量,而那聲音不斷重複的話語則彷彿在傳達著許多至關重要的情報——他皺了皺眉,在短暫猶豫之後終於伸出手,一隻手繼續握著船舵,一隻手探向了其中一道流光。

光芒觸碰了他的手掌,傳來似真似幻的溫度。

隨後,那微光便穿透了他的手臂,其所帶來的溫度也隨之消退,就像位於另一個維度般,光芒流向了船尾的方向。

但就是在這一瞬間的接觸中,鄧肯知道了,或者說“確認”了這微光與聲音的名字——她是席蘭蒂斯,精靈的世界之樹。

這個名字以資訊的形式直接映入了鄧肯的腦海,就彷彿在呈現出……知識的汙染性。

鄧肯愣神了一瞬間,而緊接著,他便感覺到腳下的甲板突然傳來一陣顫動。

下一秒,這震顫便出現在整艘船上,這艘航行在黑暗迷霧中的“失鄉號”開始劇烈搖晃,靈體風帆在黑暗中迅速熄滅,甲板上呈現出無數龜裂的紋路,構成船身的一切都在消退、解體,甚至連鄧肯手中的舵輪,都開始漸漸失去堅實的觸感。

鄧肯怔了一下,緊接著意識到發生了什麼——

夢境的穩定性在下降,“甦醒”的時刻到來了。

但這一次他明明繞開了火焰對席蘭蒂斯的刺激,在剛才的接觸中,他也沒有感覺到席蘭蒂斯有什麼“驚醒”的先兆……為什麼夢境的穩定性還是在迅速降低?

……

沙漠中突然捲起的無序之風將凡娜從思索中驚醒,她猛然從避風的石堆中站起身,看向那風沙席捲的方向。

風沙如牆壘般在遠方升騰,塵與霧中的一切都迅速朦朧起來,那些嶙峋巨石變得虛幻扭曲,就像隨時會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在短暫的錯愕之後,凡娜收到了船長髮來的訊息——

無名者之夢的穩定性在下降,這一次的夢境就要結束了。

那飛揚的沙塵和不斷扭曲虛幻的遠景是夢境邊界在飛快靠近。

凡娜猛然回過頭,看向那堆已經快要熄滅的篝火對面。

那位蒼老的巨人正抬起頭來,石刻般凹陷的眼窩中燃燒著平靜的火焰。

“旅行者,看樣子說再見的時候到了。”

凡娜怔了一下,突然反應過來:“您怎麼……會知道……”

“我不知道要發生什麼,但我能感覺到一段旅途的暫時結束,你要離開了,是嗎?”巨人溫和地說著,慢慢從那堆碎石間起身,他的身軀如一座塔般在風中立起,低頭平靜地注視著凡娜的眼睛,“你不屬於這個已經毀滅的世界——你身上仍有生機,而這個世界已經很長時間不曾出現過生機了。”

凡娜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在這夢境將醒的短暫時刻,留給她的時間似乎也只有告別而已。

巨人笑了笑,彎腰拿起了那根模樣奇特的長杖。

凡娜注意到,在這根比巨人的身高還要高出一截的巨大“手杖”表面,又多出了幾個符號。

那是幾個字母,帶著莫名的……似是而非的熟悉感,有那麼一瞬間,她甚至覺得自己就要能讀懂它們,但下一秒,那些文字的含義便如流水般從她的頭腦中消退了。

那是她不認識的文字。

“旅行者,或許我們還會再見面的,”巨人的聲音從上方傳來,打斷了凡娜的走神,“而且可能很快。”

凡娜一怔:“為什麼?”

巨人指向手杖:“因為這裡有一句話,我還沒有刻完。”

凡娜眨了眨眼,剛想要問些什麼,但風沙已經迅猛地從她身後奔襲而至——在驟然揚起的沙塵中,她視野中的世界迅速搖晃、崩潰。

下一秒,崩潰的世界重組起來,變成了熟悉的客廳,熟悉的餐桌,以及熟悉的屋頂。

那些熟悉的面孔也重新出現在她面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