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恆剛走進人群便大喝一聲道:“你們這些貪得無厭之徒,真應該三木之後千刀萬剮。”

眾人被突如其來的聲音嚇了一跳。

何糧長在鄉中跋扈慣了,還從沒有人敢這麼跟他說話。

他聞言大怒,撥開人群,只見眼前這人不正是中午劉家的【貴客】之一嗎。

這個小娘皮身著男裝,但看衣服料子就知道來頭不小。

何糧長剛剛還一臉殺氣,在看到呂恆後臉上的戾氣頓時煙消雲散。

但一個世襲糧長在外面可以不要臉,但在本鄉村民面前卻是要支稜架子的。

這時若是弱了風頭,到時候這幫村民也就不拿他當盤菜了。

想到這,他強自收回臉上快要溢位的諂笑,儘量用威嚴但又沒什麼攻擊性的語氣道:“這位公子,本糧長正在幫官府完稅,你拿著把刀進來,所為何事?”

他這是典型的揣著明白裝糊塗了,明知道對方是為了劉婆婆來的,卻先倒打一耙,說呂恆手持兇器,言外之意就是說呂恆持兇阻撓朝廷收稅。

這要是個明白人,此刻已經知道對方這是挖了坑,又給了警告,多半是不會再往下跳了。

但呂恆這個愣頭青,拔出小刀就朝那何糧長臉上比劃道:“拿刀?自然是劈了你們這幫惡霸鄉紳!”

呂恆的刀子雖小,但舞舞玄玄的在何糧長面前晃來晃去,著實讓他在眾人面前下不來臺。

何糧長臉一黑,看向呂恆身後的徐鶴道:“這位公子,請把你家內人管好了,萬一真要傷了人,說不得,老夫只能將她拿了送去縣裡!”

原來這何糧長早就發現了呂恆女扮男裝,見她跟徐鶴出來,還以為是官宦之家的公子哥帶著媳婦下鄉來耍。

此言一出,徐鶴還沒說話,呂恆卻紅著臉道:“誰是他的內人,你瞎說什麼?”

就在此時,突然何糧長被擠到一邊,剛剛還懶洋洋坐在一邊看熱鬧的邱戶書看到徐鶴,立馬躬身上前一禮道:“啊呀,原來是徐相公,恕小人眼拙。”

圍觀的村民全都愣著了。

高高在上,甚至連一句話都不屑跟他們說的衙門老爺,竟然看到這個陌生公子如此恭敬。

何家兩兄弟也上下打量了徐鶴一眼,心說這是哪家的公子?怎麼邱戶書跟變了個人似的。

那姓邱的書辦奪過白役手裡的蒲扇來到徐鶴二人身邊,一邊幫徐鶴扇風,一邊賠笑道:“徐相公,你不認識小人了?上次你去衙裡找二老爺,我還跟你打過招呼呢?”

徐鶴哪能記得一個小小書辦,不過既然對方這麼說了,肯定是知道自己底細的。

於是他微微一笑,拱手道:“原來是邱卯首,剛剛人多沒看見,倒是失禮了!”

衙門戶房管事的是戶房典吏,也叫“戶科提控”。

戶房之下一般會分南房和北房,兩房的總管事叫“卯首”,相當於典吏的副手。

兩房各設一頭頭,名曰【櫃書】,主管這房下屬的保甲催科、徵比、納糧、納稅。

櫃書下還有一個副手,名曰【幫助】,對,這就是現在幫助一詞的由來。

其實那邱戶書就是戶房南房裡普通的【幫助】一名,徐鶴稱呼他為“卯首”屬實把他拔高了不知多少。

是人都喜歡被捧著,尤其是眼前這位還是前任大老爺的學生,現任大老爺的小友,南直隸開國以來第一個小三元,邱戶書頓覺骨頭都輕了二兩,連連拱手道:“這麼熱的天,徐公子怎麼來這鄉里受罪?快請去本地糧長家裡休息!”

說完,他轉頭瞪向何糧長:“何老二,這可是咱們海陵縣的文曲星,還不趕緊請到你家裡,請徐公子休息休息?”

呂恆見徐鶴對這群壞人一副笑嘻嘻的模樣,她頓時急了,連忙道:“徐鶴,你不準去!”

徐鶴白了她一眼,轉頭對那邱戶書笑道:“不急不急!”

說完,親自去斛邊,將劉婆婆攙了起來,扶她在桌邊坐下。

邱戶書見狀,趕緊倒了杯水遞給徐鶴,徐鶴將水給劉婆婆喂下後,劉婆婆終於長出一口濁氣,緊接著,便又老淚縱橫起來。

這一幕,自邱戶書以下,全都一臉尷尬,但又不能發作,只好在旁陪笑。

劉婆婆終於緩了會抽噎道:“公子,這事你別管了,老婆子命苦!怪不得別人!”

徐鶴也不知道怎麼勸,這種事慘吧?確實很慘。

但在這世上,這種事每天都在發生,他能管得了一家,管不了天下。

於是只能小聲勸道:“婆婆,等將來孫子大了,家裡有了壯勞力,日子就會好的!”

呂恆聞言,頓時不滿地嚷嚷起來:“徐鶴,算我看錯你了,老吾老以及人之老,聖賢書你都讀到哪裡去了?”

說完,轉頭怒瞪邱戶書等人:“你們這些人,難道不知道劉婆婆家裡什麼情況嗎?兒子、兒媳就是被這個何糧長招去御匪,誰知別人都沒事,就他家兒子和兒媳被賊人殺了。你何糧長不給人家補償就算了,眼看人家日子艱難,還把人家戶等向上調了兩級,你的良心呢?是不是被狗吃了?”

何糧長臉上有些掛不住,嘴裡嘟囔道:“說得容易,你不交,他不交,朝廷的稅誰來交?”

徐鶴聞言,也被這傢伙的態度氣到了。

這時候,息事寧人,事後村裡、莊子上補償點糧食給劉婆婆家不就行了?

非要做貔貅,只吃不拉?

他看何糧長兄弟兩的打扮,也不是差那點糧食的人家啊?

想到這,他順手扯過擺在桌上的戶冊翻了起來。

沒一會兒,他翻到一頁,裡面全是姓何的人家。

這些家無一不是下等下。

徐鶴心中冷笑,這何家人在本地估計勢力不小,但這吃相未免太難看了。

邱戶書見狀,心尖兒都顫了,這冊子若是被徐鶴唸了出來,村民們如果他們辛辛苦苦繳的稅,只有四分之一是國家正稅,估計當場就能生撕了他們。

於是不等徐鶴細看,他連忙做個和事老道:“何老三,你是怎麼分的則?似王劉氏這樣的家庭,怎好分成中等戶,簡直胡來!”

何里長被點了名,心中一陣罵娘,好嘛,這些錢糧,分的時候你們拿大頭,這時候倒把責任怪我們頭上了。

但他也不敢反駁,只能訕笑。

徐鶴冷笑道:“不如這樣,王劉氏該交多少,還是按冊子上的交,我回海陵請胡縣丞查查黃冊,看看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何家兄弟與邱戶書全都嚇傻了。

這些手段都是些上不得檯面的,真要跟黃冊一比對,光是人口這項,王劉氏一家肯定是下等下。

王劉氏交多少無傷大雅,但他們何家呢?

還有,村中隱匿的戶口呢?

一查出來就是潑天的大禍。

邱戶書再也待不住了,他厲聲對何糧長道:“看你們做得好事,回去後,定要去二老爺那告你們一狀!”

說完轉頭對徐鶴諂笑道:“徐公子,下面人做事也不容易,我看不如這樣,就把王劉氏還是調成下等下,您看這樣可行?”

徐鶴嘴角扯了扯問道:“那何糧長和這位里長叫什麼名字?我查檢視他們是幾等?比對一下才好!”

邱戶書聞言立馬道:“他們呀,都是中等上戶!”

何糧長和弟弟全都傻了。

他們這一輩子,從來都是按照下等下戶交稅來著,啥時候變成中等上了。

二人剛想說話,誰知被邱戶書狠狠把話瞪了回去。

徐鶴知道差不多了,於是見好就收道:“邱卯首到底是積年熟吏,處事公允,徐鶴佩服!”

邱戶書擦了擦汗笑道:“謬讚謬讚!”

此間事了,徐鶴讓吳德操將劉婆婆攙回家,一手扯著餘怒未消的呂恆朝外走去。

呂恆估計還不清楚其中三味。

等徐鶴跟她解釋了一番,這才笑道:“沒想到你在海陵縣這麼有面兒?”

徐鶴白了她一眼:“我求你別給我添亂了!言而無信是什麼?”

“是什麼?”

“是王八!”

“你……徐鶴……你放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