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兵器時代的軍人,很少有思想工作的概念。定海軍在山東立足以後,郭寧開始透過軍校的學生,著手向軍人灌輸一些東西,但限於將士們的文化水平,所灌輸的只限於吃糧當兵,殺敵復仇這一套,以此來提振將士們計程車氣。

而遼東地方的胡族部落裡,將士們在戰場上的勇氣,或者源於擄掠和屠殺所帶來的蠻性,或者源於對己方強大力量的信心。塑造這種信心的,除了過往的戰績,就只有首領或部落勇士的強悍表現。

這就是胡族勇士總是會挑釁,總是會主動威逼他人的原因,這種挑釁哪怕沒有實際的結果,也足以把自己的武勇形象種植在軍心之中,進而有益於戰場上的廝殺。

女真人遷居中原的那一部分,已經漸染華風,變得有些文弱。但這些始終生活在北方寒苦之地的女真人,或者在他們羽翼下的各部異族依然保持著原有的風俗。他們眼中沒有道理,而只有強弱。

被挑釁的一方如果沒有及時做出反應,就將被視為怯弱,由此面臨變本加厲的挑釁和欺凌。故而,對挑釁唯一合理的應對方法,便是以牙還牙,最好加倍返還。

就像此刻王歹兒做的一樣。

當王歹兒站回到李雲身邊的時候,城門周圍,至少三五十人同時拔刀威嚇,更有人奮聲大喝,威嚇要將一行人當場砍作肉泥。就連蒲鮮按出身邊的弓箭手們,也個個露出羞惱神色。

可他們或許是底氣不足,又或許是太過沮喪,嚷了好一陣,竟沒人當真再上來動手。

李雲好整以暇地等了片刻,才轉向蒲鮮按出:“我們可以進城了麼?”

城樓上有個沙啞的嗓音飄蕩下落:“自然可以。”

李雲抬頭看看,只見說話之人年約四旬,普通身高,普通相貌,穿著白色的女真裹袍,手扶城堞向下探看的姿態也很隨意。但他眼神掃視商隊時,偶爾露出精光,足顯身份非常,是那種習慣了頤指氣使之人。

“見過宣使!”

原本暴躁喧騰的胡兒們,紛紛拜伏,蒲鮮按出也不例外。而適才格外趾高氣揚的蒲鮮烈鄰,不止跪伏,甚至還瑟瑟發抖了起來。

原來他就是蒲鮮萬奴?

李雲躬身行禮。

城門周圍忽然平靜下來。只有那匹載著無頭屍體的戰馬蹬蹬踏踏地跑了小半圈,又繞回了原處。許是注意到騎士的腦袋滾落地面,垂下頭頸嗅了嗅,有些迷惑地打了個響鼻。

蒲鮮萬奴的眼神掃過兩個義子,哈哈笑了兩聲,然後又對著李雲道:“這位李判官,請,請上來說話。”

“好!”

自有僕役過來,引著眾人往城裡宿處休息。一行人穿過城門,李雲拍了拍王歹兒的胳臂,自家跟著一名扈從往左轉去。

沿著城牆下人煙稀疏的街道走了幾步,便是一條連通牆頭的夯土步道。步道年久失修,有些破舊,但仍能看出當日的營造規模。

蒲鮮萬奴就站在步道頂端,看著李雲安然走上來,招了招手:“來,我們往北面去。”

李雲隨在他身側稍後:“好。”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一陣。

幾十名甲士腳步鏗鏘,跟隨在數丈開外。

李雲邊走,邊粗略看看,只見城牆上的夯土顏色,和步道完全不同,明顯是新修整過的,可能還加高了。兩人所經之處,又有旗幟林立,守卒兇悍,幾處馬面上刁斗森嚴。城北曠野崗阜的方向,也不知有多少人馬正在行軍或訓練,隆隆腳步,捲起漫天的煙塵。

“我專門打聽過山東定海軍郭節度的崛起經歷,很是欽佩。”蒲鮮萬奴走著走著,沉聲道:“他的所作所為無不膽大妄為,但細細想來,又確有可行的道理……只不過,若換了他人,恐怕既沒這樣的膽量,也沒這樣的決斷。那幾次沙場交戰,換了他人指揮,恐怕更沒有打贏的本事。”

“宣使的誇讚,我當如實帶回給我主。想來我家節帥得知,會感到榮幸。”

蒲鮮萬奴又道:“我估計,郭節度這陣子應當正在抓緊練兵。待到楊安兒和完顏合達分出勝負的時候,定海軍精銳盡出,正好席捲山東,或許還能就此逐鹿中原。而在他括取領土、人民的當口,朝廷,還有我們這些人,都得抵著蒙古人,分毫不敢亂動。”

“這……宣使,我只是一個群牧所的判官,你說的這些,我不懂,也不敢與聞。”李雲小心翼翼地道。

蒲鮮萬奴哈哈一笑:“不必緊張。你家郭節度所做的事,也是我想做的。只不過,我起步慢了一點,身在遼東邊鄙之地,周圍的無知、無能之輩的掣肘又太多。待我用盡手段,將之一一梳理過,局面又變得太快……所以眼下只能看看定海軍的威風,深感羨慕了。”

“局面變得太快?”

李雲凝神一想:“宣使是指,契丹軍起兵的事?想來鹹平府雄兵數萬,那耶律留哥並不能造成什麼威脅。以我今日所見的兵強馬壯,先前貴屬說,擔心我們商隊一行的安全,我以為,甚是多慮。”

蒲鮮萬奴擺了擺手:“耶律留哥確實有起兵的可能,但直到今天為止,他在廣寧府周邊的兵力並沒有大舉出動。說耶律留哥如何如何,那只是個幌子罷了,是我特意編排出來唬人的。之所以請你們到鹹平府來,是有人想見一見你,請你給郭節度帶個話。”

“這樣的軍國大事,也能編排?卻不知,宣使你想唬誰?”李雲苦笑了兩聲,頓了頓,又問:“想給我家節帥帶話的,不知是哪一位?”

鹹平府的城池很牢固,但本身規模不算大,兩人沿著城牆走了半晌,已經從南面到了北面。

蒲鮮萬奴舉手示意:“你看那邊。”

鹹平府的北面,離開城池周邊的少量耕地以後,便頗多山嶺。山勢從平緩到陡峭,山上到處都是密林,山與山之間的河水,或者清澈碧綠,或者湍急流淌,挾裹泥土,顯出土黃色。

在水畔的道路上,正有一支軍隊迅速行進。佇列時常被起伏山崗遮掩,看不出具體的兵力數量,只見武器寒光閃閃,旗幟飄拂。但粗略估計,從頭至尾怎也有三四里,前後分為四到五隊,也就是至少五千人。

“這是?”

“這是東北招討司完顏鐵哥的兵馬。”

“原來是他?”李雲吃了一驚,隨即道:“久聞完顏鐵哥將軍的勇勐之名,他這是從泰州起兵南下,支援鹹平府了麼?先前聽說,宣使和完顏鐵哥將軍不睦,原來是假的。”

“那是真的,完顏鐵哥確實與我不睦。泰和伐宋時,完顏鐵哥和我都在右副元帥完顏匡的部下,鐵哥勇勐異常,攻光化軍時,親領部眾鏖戰破敵,又拔鹿角,奪門以入。攻襄陽時,也是他為前驅,獲生口,導大軍渡江,屢戰皆捷……此人勇勐勝過我,功績勝過我,對朝廷的忠誠也勝過我,我深恨之。”

“這……宣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所以,這一次我向各地報稱耶律留哥起兵,專門連續派了幾撥精細的部下去往泰州,讓他們竭力渲染契丹叛軍勢大,懇請完顏鐵哥看在大金國的份上,務必捐棄前嫌,領兵來救。完顏鐵哥居然信了,他真是大金國的忠臣!”

《仙木奇緣》

蒲鮮萬奴沙啞的嗓子裡,發出呼嚕嚕的聲音,像是有濃痰,又像是被什麼哽住了:“五千步騎,從泰州出發,六百多里地!可他這會兒就到了!李判官,你知道這代表什麼?”

李雲稍稍思忖:“代表完顏招討使得知契丹人起兵以後,立即就揮軍南下支援,全不曾耽擱。”

“沒錯!”蒲鮮萬奴感慨地道:“昨天早上他派來的使者飛騎入城,通報援軍將至,我都完全沒有想到。結果露了破綻,只能將那使者殺掉了事。”

“宣使所說的破綻是指……”

“你繼續看。”蒲鮮萬奴依舊指著完顏鐵哥的來處。

下個瞬間,高亢的號角聲響起。

就在李雲的視線範圍內,完顏鐵哥所部的行軍路線四周,所有的山坡,平原,谷口,林地,李雲能看到的每一個地方都似乎冒出了人影。

那些人發出了彷彿震天動地的吶喊聲,伴隨著無數戰馬嘶鳴奔騰的聲響,彷彿風暴從深谷捲起,又如雷霆猝然自天空噼落。無數的騎兵縱騎賓士,而在他們前進方向上,是如密雨般的箭失。

戰鬥毫無徵兆的開始了,但戰場上根本就沒有戰線可言。

伏擊的一方衝擊的太快了,他們的聲勢也太勐了。幾乎一瞬間,完顏鐵哥的佇列就像是被野獸撕咬走血肉那樣,被開啟了一個個缺口,然後缺口擴大成斷裂,斷裂再擴張成大大小小的包圍圈。

伏擊方的騎兵四處賓士衝殺,弓手潑灑箭雨,還有披甲的步卒緊隨而來,揮舞著武器,如狼群般湧向前方,與金軍展開激烈的白刃格鬥。

完顏鐵哥不愧是勐將,即使在這時候,李雲還能看到佇列中的將校不斷呼喝,甚至親自反向衝殺,試圖扳回局面。但在整片戰場上,金軍計程車氣肉眼可見的崩潰,每一片,每一處有人廝殺的地方,都升騰著李雲很熟悉的弓弦撥動之響,當然,還有那種特殊的,既高亢又低沉的可怕喊殺聲……李雲也一樣的熟悉。

“是蒙古軍?”李雲呻吟般地道:“原來蒲鮮宣使你投了蒙古。”

蒲鮮萬奴搖頭:“非也,非也,我是和蒙古人結了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