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乃蠻人和他的同伴們裝束不一,所持武器各種各樣,不少人的甲胃是用零碎甲片拼湊出來的。因為嫌棄天熱,他們大都光著膀子,把羊皮襖束在腰間。與身邊穿著白色或土黃色戎服,沉默趕路的尋常漢軍相比,他們要明顯鬆散些,但又透著一股猙獰之氣。

這一群人全都是近年來因為各種原因從草原逃亡中原的,或者是馬賊,或者是得罪了草原上的某位那顏,有早年蒙古人從夏國擄掠的木波人戰士,還有高原北面的“不裡牙惕”也就是林中人。

大金國和蒙古人打了那麼多年的仗,草原上戰敗的部落一向都習慣了南下投奔大金,然後被編組為所謂“糺軍”。糺軍在中都的歷次變亂中損失巨大,但直到大金兩分,軍隊裡仍有遺存。

開封方面整頓軍制之後,這些糺軍被拆分到十三都尉所部,同時匯入了西北邊境歷年投靠的胡族。完顏陳和尚就在兄長麾下負責統領這些兇悍野人。

這些人各有部族背景,大都是自帶武器和馬匹隨軍。開封府的十三都尉編制裡,如今也只有這些人才能組織起大規模的騎兵。

這會兒已經是初夏,他們的馬匹吃了一春的草,冬天掉的膘補上了許多。但每個人牽著的戰馬仍然略顯瘦弱,而且明顯混著一些老馬或者牙口不足的小馬。

馬是很嬌貴的動物,老邁或者未長成的馬匹載人奔走的時間一場,很容易累死。

所以他們每個人都牽著戰馬,除非完顏陳和尚特意下令趕路或者迎敵,否則他們從不上馬。很多人特意選了最輕便的馬鞍,連行李都不捨得放在戰馬背上,而專門拘了俘虜走在身邊,讓俘虜來負重。這也是完顏斜烈所部沿途挾裹壯丁的原因之一。

完顏陳和尚走在這些胡族的佇列裡,也同樣下馬步行,時不時到路邊揪一把嫩草,小心抖去塵土,餵給自家的戰馬吃。

他早年在豐州從軍的時候,軍中戰馬的數量很多。許多鎮防甲士的家裡養著好幾匹馬,每到朝廷拖欠軍餉軍糧,就轉賣一匹,然後託人情從群牧所的下轄的牧場偷出一匹兩匹彌補不足。

牧場有時候也會向士卒們購買馬匹,多半是在朝廷派人點驗的時候拿來充數,所以老馬跛馬都行。

但後來漠南山後易手,馬匹的來源就沒了。開封府現在的馬匹,主要是從羌人部落採買,價格甚是高昂。

去年採買的兩萬多匹戰馬分配到各都尉所部以後,因為戰馬未經馴順,也來不及集中飼養、熟悉水土的緣故,一年下來就病死三千多匹。皇帝為此勃然大怒,專設了典牧司,由宗室完顏合周親總其事,負責查驗各部對馬匹的管理。

完顏合周本人倒不積極,只盯著胥吏釋出指示便罷。

這位宗室貴族曾做到過元帥左監軍,知道基層將校不易。各部將校們手頭馬匹少了要叫喚,多了又養不起,有些事情查問得太清楚了,反而引出不必要的麻煩。

唯獨完顏斜烈因為自家身為先帝親信而未能保護,自家一直耿耿於懷,所以治軍苛嚴,管理及其嚴格。他們這支軍隊所屬的戰馬,無論數量還是質量,都超出其餘各都尉所部。

不過,軍隊不可能光靠著軍法來維繫。完顏斜烈治軍固然嚴苛,賞賜也不含湖……那些賞賜不是朝廷給的,而是他去年抵達中都以後,皇帝所賜的錢財。總數本來也沒有許多,兩個月就花完了。

上個月他實在沒法,問完顏陳和尚要錢週轉。於是完顏陳和尚也把皇帝的賞賜拿了出來,統共五百兩銀、三百匹絹,還有一根玉吐鶻,一隻金盃。

銀帛投在一萬多人的軍隊裡頭,連個水花都激不起,玉帶和金盃也不是什麼實際的好處,但軍隊的統帥和宣差都提控兩個,已經都是窮光蛋了。

養兵練兵,自古以來都是極費錢的。軍士們要過日子,要養家湖口,朝廷就得源源不斷地給錢給賞賜;對軍隊的訓練和戰鬥力要求越高,就得拿出越多的好處,以讓將士們滿意。

去年底,遂王在開封皇帝位,起初連續數次大賞全軍,進而重整各部精兵勐將,實現了十三都尉匯聚的強大武力。但開封朝廷的大部分領地都比較貧瘠,中樞實際上是以區區一個開封府,頂多再加上半個河東來賙濟半壁江山。

中樞既立,體制驟然完備,要領俸祿的文武百官翻了幾個跟頭不止。朝廷為了拉攏地方官,又多許諾高官厚祿。於是不可避免的,錢糧上越來越緊張,聽說上個月已經在派人搜尋開封府的舊宮殿,剝了宮中飾物的金箔來拼湊日常開銷。

朝廷眼看要沒錢了,如果拿不出錢,而又想保持軍隊可用,就得允許將帥就地籌餉籌糧。但這樣一來,勢必形成藩鎮,開封府的大員,尤其是漢人大員們對此又很忌諱。

年初時,朝廷還有項額外指望,便是宋人的歲幣。

但宋人狡詐的很,他們對此反覆規避,動不動拿著朝堂上物議搪塞,嘴裡苦水傾瀉,就是沒有實際拿錢的動作。據探子報來,他們反倒是明裡暗裡和中都方面打得火熱,縱容無數海商大作生意!

這情形,叫開封方面怎麼想?難道就一直等宋人的施捨?

朝廷能等,窮到叮噹響的將帥們能等麼?十幾萬的大軍能等麼?

就算能等幾個月或者更久,又有什麼意義呢?

中都那個周國公郭寧,眼下也是把老底子傾盡了,所以沒法動兵征戰。但他那頭靠著海上生意,一直都是有進項的,而中都、河北自古都是富庶之地,只消踏實經營一年兩載,說不定就能恢復舊觀,然後把那打敗過蒙古軍的雄兵一支支壓到戰場。

到那時候,開封的西金朝廷拿什麼去抵擋?

所以到了最後,便只剩下南下擄掠一法。

說來真是可笑,中都那邊的郭寧明明是賊,如今卻擺開了治國的模樣;開封這邊的大金明明是正統,卻只能想著燒殺擄掠。

完顏陳和尚只能安慰自己說,當年女真人的祖先從混同江畔起兵,就是以戰養戰,靠著咀嚼大遼身體上的血肉,滾雪球般地膨脹起來。如今的大金,當然已經衰弱了,甚至軍隊的主力都已經不是女真人。但能保持著搶掠風氣,說明血性還在,不能說是壞事。

再看說,宋國比大遼如何?

宋人孱弱是公認的!我大金就是衝你撒個野怎地!

走在完顏陳和尚身邊的那個乃蠻人忽然嗚嗚地叫了起來。

完顏陳和尚從沉思中驚動,聽到了前方的號角聲,那是前部哨隊和敵人撞上了。聽角聲長短的意思,好像敵人的數量還不少,不是敵方上的鄉兵或者弩手,而是撞上了哪一路正規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