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水行舟,走舸急如奔馬,兩岸黑乎乎山戀飛快地閃過。

數尺高的浪水拍打在船頭,走舸在江水中起伏搖晃,餘宜起初還很擔心楊緝使會暈船,要知道初登船的人連站都站不穩。

大雁真氣舒緩地在經脈中流過,內腑的不適很快便消失了,楊安玄有如立地生根般地緊紮在船頭,身形隨著船隻起伏。

淡淡的月色讓江水恍如蒙上一層白紗,江面之上已無行船,夜間視線不明,即便在船首處燃起火盆,夜行江上也可能出現意外情況,唯有緊急情況下老船工在熟悉水路的情況下才敢冒險一試。

船舷兩側都插著火把,被江風拉扯著明滅不定,這是給遠處可能的行船發訊號躲避。

楊安玄看到江岸邊閃過的如同巨人般的身影,依稀有火花透出,那是烽火樓。

京口兩岸共有鎮守八所,城壘十一處,烽火樓望三十六處,歸北府軍統轄,守護著大江安寧。江上劫匪這樣的小事歸緝賊所管轄,鎮所是不會出動的。

兩刻鐘後,楊安玄便聽到順風傳來的廝殺聲,精神一振,吩咐道:“加把力,江賊就在前面。”

棹手“嘿喲、嘿喲”地齊聲吆喝,走舸猛地往前一竄,楊安玄身形往後一仰,真氣自然下沉,腰一擰,紋絲未動。

身旁的餘宜卻一時不察,猛地向前邁了一步,楊安玄忙伸手拉了他一把。

餘宜站穩後,自失地笑道:“僕還擔心楊緝使站不穩,沒想到自己倒丟了醜。”

楊安玄的目光射向前方,二十餘丈外有一團黑影,喊殺之聲隨風傳來。來的不算晚,看來商船仍在抵禦賊人。

…………

伍亮站在船頭,江風吹動他系發的飄帶撲打在臉上,鋼針般的鬍鬚如同他挺立的身姿,在寒風中紋絲不動。

他原是北府軍兵,淝水大戰時胸口中了一箭,險些死掉。朝庭給了二千錢讓他解甲歸家。

掙扎著回到海陵家中,才發現父母已亡,姐姐嫁人不知流落到了何方。

官府得知他回家,派小吏上門催收他家拖欠的田稅,伍亮憤而殺人,逃離了家鄉。

一路南下到泰興,遇到了水匪,伍亮便入了夥,一晃眼便是十三年。七年前他殺了逐水雁的頭領,成了這隻水賊的頭領。

遭遇悲慘讓伍亮對朝庭、世間充滿了怨恨,大江之上殺人越貨從不手軟,得到的錢財大肆揮霍,手下聚攏了亡命之徒近五十人。

眼前這條商船在海陽時就手下嘍羅盯上了,這條船是從揚州寧海來的,載著上好的絲綢前往武昌售賣,今夜準備停靠在京口依河鎮。

酉時,天已經慢慢變暗,離京口約有十里的水程,伍亮帶著三艘船截住了商船,

時間、地點是他早已計劃清楚的,半個時辰內解決船上之人,然後帶著船逃出海。

等過些時日風聲平息後,再派人駕船出海,前往青州一帶銷贓。

伍亮早就籌劃過,即便京口的緝賊捕冒險出動求援,也至少是一個時辰之後的事了,那裡自己早帶著商船逃離。

大海茫茫,等官府前來搜尋,到哪裡尋自己的影蹤。出海口有幾處暗島,是他挑選的藏身之所,也是他在大江口橫行十餘年的立身倚仗。

天早就暗了下去,居然還沒有登上商船。伍亮心中惱火,回去後得好好教訓一下打探訊息的嘍羅。

那小子說船上只有十來個護衛,卻不知每人都攜有硬弓,而且帶著不少箭只。一個多時辰過去了,傷了七八個兄弟,還奪不下船。

方才二當家施平帶人強攻了一回,雖然被船上護衛用箭逼了回來,但試出船上的箭只差不多消耗光了。

彎腰拿起放在船板上的鐵斧,伍亮在手中掂了掂,高聲喝道:“準備拋索,爺要親自登船。”

嘍羅們準備著掛鉤繩索,準備著順著拋繩搶到商船上,攫取肥美的收穫。

“大當家,你瞧。”身邊的嘍羅驚呼道。伍亮抬頭望去,二十餘丈外燈火閃動,有船。

伍亮眯起眼,從耀動的火光分辨出來船至少在二丈開外,這個時候仍在江上多半是京口巡江所的走舸。

官與賊不併立,伍亮對京口都水監下的緝賊衙門十分了解,一艘走舸三艘破漁船,二十來號捕手,緝賊使空缺暫由捕頭餘宜主理。

伍亮化妝成漁夫觀察過餘宜帶人巡江,親眼見過緝賊衙門解救被劫的船隻的情形,心中有數。

緝賊衙門戰力有限,靠一艘走舸對付小股的江賊還勉強。餘宜的功夫稀鬆平常,不是自家對手,自家麾下有四五十號兒郎,平時在江上遇上也根本不怕。

只是賊不與官鬥,能躲便躲了,滅了緝賊所,惹出北府軍水師,就麻煩了。

伍亮臉上露出嘲諷的笑意,這餘宜吃了熊心嚥了豹膽,居然敢在夜間出動。

眼中露出兇光,眼下是黑夜,索性殺人搶了官船,官府也不知何人所為。

頂多多避些時日,將走舸改裝一下,再暗中招攬人手,逐水雁超過百人,這數百里水域便是自己稱尊。

“老二,你看住貨,僕去對付來船。”伍亮提起斧子,高喝道:“兒郎們,迎過去,幹翻狗腿子。”

水賊們齊聲歡呼,絲毫不懼緝賊衙門的官船。

二十丈外,楊安玄大聲吩咐道:“放緩,穩住。”

棹手們向後用力,走舸在流水中停滯不前。

餘宜以為那些江賊見到官府的旗號會望風而逃,哪料賊船不但沒走反而迎了過來,細看了幾眼,臉色大變,道:“楊緝使,賊人有三條船,咱們人少,還是先避一避吧。”

楊安玄微微一笑,道:“不急,待某射上幾箭再說。”

餘宜心中苦笑,這位楊緝使沒有江上爭鬥的經驗。浪急船湧,立足都不穩,射出的箭哪有準頭,十箭能碰巧中上一箭都是神佛保佑。

現在是黑夜,月光不明,只能影綽綽看到遠處的情形,哪分得清人在哪裡,待到賊人挨近了,恐怕難以脫身。

真氣下沉,楊安玄穩穩立定,身形隨著船身起伏,手中弓平舉,體味著起伏的規律。

淡淡的月色灑落江面,楊安玄看見一隻帆船上急馳過來,船上約摸站著二十來個賊人,兵刃在月色下閃著寒光,船頭站著個大漢,月色之中猶如鐵塔般。

一箭射出。聽到弓弦響,船上的賊人紛紛大笑,夜間船上射箭,除非是千人的攢射,否則幾乎不可能傷到人。

笑聲剛起,痛哼之聲便響起,一名賊人捂住胸口,箭羽在風中顫動。

居然誤中了,伍亮心中一凜,心中生出不祥之感,大聲吆喝道:“弟兄們,找地方避避,小心點。”

話音落,弓弦又響,這回中在咽喉,一人倒在船板上,發出“嗬嗬”的掙扎聲。

船上的賊人大驚,第一箭還可能是誤中,第二箭就說明對方確實是神射手。

餘宜睜大眼睛,楊緝使射出兩箭,賊人的船上似乎有人倒地。再看向楊安玄,眼中滿是佩服,這位楊緝使不是憑家世來混資歷的公子哥。

身後站立的那些捕丁,原本畏畏縮縮,兩腿發顫,等楊安玄兩箭射出,一個個膽氣大壯,高聲喝彩。

伍亮見麾下紛紛往後閃退,分明膽氣已失,當即持斧當中而立,高聲喝道:“怕什麼,再有片刻便挨近了,看某砍下這小子的人頭。”

此時相距不過七八丈,伍亮能看清走舸上只有十來個人,船頭之人持弓。

伍亮手持鐵斧暗中戒備,只要能擋下對方的箭,麾下的膽氣自然再壯。

楊安玄看見賊船頭那個壯漢不閃不避地站著,應該是賊人的首領了。

從箭囊中抽出三隻箭,嘴中咬住兩隻,彎弓一箭射去。

伍亮全神貫注地注視著對面船上的一舉一動,見對方彎弓射出箭,急忙向左跨步揮斧,行伍的經驗給了他潛意識的靈感。

“叮”的一聲,斧頭斫在箭桿之上,將箭只劈飛,伍亮心中一鬆,也不過如此。

剛想出聲譏諷幾句,替兒郎們提振士氣,耳邊利嘯聲破空,又一隻箭射至。

伍亮下意識地往左偏去,頭竭力向左歪,感覺勁風從耳邊掠過,髮絲都被勁氣揚起。

連珠箭,念頭一閃而過,這箭術在軍中亦是高手,絕不是餘宜這等巡江所衙門的捕手能做到的,莫非是北府軍水師設了圈套,不妙。

心中閃著念頭,伍亮不敢直身站起,而是直接借勢朝左側撲倒。手剛沾到船板,就聽到一隻響箭從上空再度掠過。

好險,連珠三箭,伍亮可不敢再賭是否有第四箭、第五箭射出,慌不迭地喊道:“是北府水師,撤,快撤。”

麾下嘍羅不敢置疑,掉轉舵順流就逃。

有人大聲朝後吼道:“大當家下令撤走,是北府軍的圈套。”

眼見到嘴的肥肉丟了,施平恨恨地一揮刀,下令道:“撤。”

…………

張鑑頹然地坐在艙中船板上,此時已經顧不上潔淨,他靠跟船走海運積了些資本,此次將家財抵押湊了八十萬錢從寧海販運了千匹絲綢前往武昌售賣。若是順利能得錢一百三四十萬,除去開支稅賦也能淨入三四十萬錢。

有了這些錢,便能返家買田安定下來,不用再四處奔走,漂泊了這麼多年,終可以在家中陪伴父母妻兒,做個安足的富家翁。

京口是重鎮,駐紮著北府軍,還有緝賊所,張鑑以為賊人不敢在此猖狂,誰料離京口不過十里居然遇上江賊劫船。

全部身家都押在這船貨上,張鑑足足請了二十名護衛,這才與江賊爭鬥了一個多時辰。

不過捱到現在,二十名護衛死傷大半,帶來的箭只早已用完,只等賊人再攻,便守不住了。

緝賊衙門的救援,若是白日還有一絲希望,這黑夜便是北府水軍恐怕也不會輕易出動。

掙扎著站起身,推開船窗,望著看下滔滔江水,張鑑苦笑著望了望家的方向,只等賊人上船,自己便一頭扎入江中,落個清淨。

早知道這般收場,寧願少掙些錢,也要守著家人落個平安。

“東家,東家”,腳步聲沉重,話語中卻帶著喜意。

張鑑扶住窗欞,轉頭看向入艙的護衛首領章健,全仗他率領護衛拼死抵禦,才拖延到現在,只是最終還是逃不過被劫的命運。

章健笑道:“東家,緝賊衙門來援,江賊退走了。”

張鑑木然的臉上泛起驚喜,呼道:“真的?不是做夢吧。”

“真的”,章健滿臉喜色地道:“東家不信到外面瞧瞧去,官府的走舸就在右側。”

張鑑踉蹌地搶出艙外,來到右側船舷,果見一艘兩丈多長的走舸,兩側插著火把,船頭插著旗幟,藉著火光能看清“晉”字。

真是官船,張鑑腳一軟,差點摔入江中,幸虧章健手快扶住他。

死裡逃生的喜悅湧上心頭,張鑑軟搭搭坐在船板上,口中念道:“神佛保佑,謝天謝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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