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到陰中正率眾出來,樓外計程車子們紛紛折腰行禮,如同倒伏的麥田。

陰友齊笑著說了幾句場面話,道:“今日諸賢齊聚於此,品評高下、薦舉良才。本官有一問:子曰: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揖讓而升,下而飲。其爭也君子。請諸君試論君子之爭。”

這段話出自《論語·八佾》,眾人聯想起剛才發生的那幕,紛紛看向楊安玄,陰中正莫非話有所指。

《論語》是士子必讀的經學,馬融、鄭玄、盧植等先賢都有論述,當代大家亦有大家範寧。

範夫子推行儒學,廣授門徒,對《論語》頗有見解,今日前來品評計程車子中有不少人是他的再傳弟子。

按長幼之序,有小吏喚名依次上前應答。或引經據典或別出心裁,眾士子談的都是君子恭敬、謙遜、合禮、相讓之理。

從巳初開始申初,一百二十六人,無一缺席,便是捱了打的袁河也沒有下山,腆著臉指桑罵槐地指責了一回楊安玄,有人非禮動手打人,非君子也。

不知是否有意,楊安玄被最後叫到,要知道前面百餘人將這句話的含義翻來覆去的講了百餘遍,最後出場除非能讓人耳目一新,否則很難拔尖。

最後出場亦有好處,準備的時間最為充足。楊安玄沒有像眾人那樣從君子入手,而是從射說起。

“射者,六藝之一,仁道也。君子之射,遵禮行仁,發而不中,不怨勝己者,反求諸己而已,無爭也。退而習之,其爭不亦君子乎。”

陰友齊捋須笑道:“君子之爭,遵禮行仁,此論最佳。”

陳深冷笑著揭短,道:“說得好聽,楊公子方才動手傷人,可不是君子所為,莫非楊公子是偽君子。”

此語十分惡毒,從人品上否認了楊安玄。

袁河大聲應和道:“不錯,仗勢欺人,是為小人也。”

要是坐實楊安玄是小人,名聲就臭了,別說定為上品,便在士林亦無立身之地。

楊安玄笑道:“子曰:以直報怨,以德報德。袁河多次詆譭我,像你這種陰險小人,焉能以君子相待。以後愚若聽到你再中傷愚,見你一次便打你一次,便是夫子見了也要說打得好。”

袁河一縮脖,脹紅著臉望向陳深。陳深怒哼一聲,道:“方才你口口聲聲說仁,夫子的仁恕之道你學到哪裡去了?”

楊安玄朗聲應道:“己所不欲,勿施於人,方是夫子的仁恕之道。陳主簿,你且好自為之。”

陳深面紅耳赤,正要開口怒斥責,陰友齊先行笑道:“今日不辨夫子的仁恕之道。楊安玄,本官聽說你在鳳凰樓上連做三首登高詩,首首堪稱佳作,今日再臨鳳凰樓,不妨再做一首登高詩。”

楊安玄拱手應諾,然後揹著手在樓前徘徊,做沉吟狀。

羨慕、妒忌、期待、詛咒,各種心思的目光集中落在楊安玄身上。

楊佺期心中緊張,捻著鬍鬚的手青筋暴露,只有楊安玄自己心中清楚,做詩對他來說是送分題。

來回踱了兩圈,楊安玄站住腳,高聲吟誦道:“只有天在上,更無山與齊。舉頭紅日近,回首白雲低。”

楊佺期的手變捻為撫,笑容泛於臉上。

陰友齊嘆道:“此詩雖然淺易,但氣勢不凡,可謂佳作。昔年曹子建七步成詩,安玄不讓先賢。”

略思片刻,陰友齊給出評語,道:“詞彩華茂,卓爾不群,才兼文武,堪稱棟樑。”

評語一出,眾人譁然,陰中正對楊安玄的評價如此之高,看來定為高品是板上釘釘。

…………

評議定品的結果三日後公佈,楊安玄不出意料地被暫定為上中品(1),等大中正總議後確認。

一百一十六人,升品、定品共三十七人。陰敦為避嫌沒有參與品評,陰家有兩人分別定為五品和六品;鄧家有兩人定品,二人升品,岑家一人定品,三人升品,其他士族皆有人升品、定品。

公孫河達成心願,升為五品,等大中正郗恢考評之後呈報司徒審閱,便可由吏部授官了。

寒門子弟升品、定品的人數僅有九人。淯水八俊中的趙方季依舊是六品,至於袁河不但沒有升品,反而由八品降為了九品。

楊家祭拜祖先、大排筵宴,慶祝楊安玄定為上中品。要知道定為上品的人物都是頂級門閥的子弟,於楊家眼下四品門第而言是破格再破格了。

雖然只是郡中品評,還要經過大中正的評議,但誰都知道郗刺史對楊安玄青眼有加,楊家終於迎來了改換門第品階的契機。

亥初,楊安玄在張鋒的摻扶下回到住處,記不清喝了多少酒,頭暈暈乎乎的。

族人們紛紛敬酒,便連大伯楊廣也跟他連幹了三杯。

楊安玄明白“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道理,族人們視他為重新踏進頂級門閥的階梯。能被人利用,未嘗不是一種幸福。

望著暈黃的油燈,楊安玄傻笑著,腦中念頭紛雜,前世今生的影像在腦海中交織在一起,亦喜亦悲。

胡原小心地奉上一杯熱茶,輕聲道:“公子,喝杯熱茶解酒。”

被父親派在楊安玄身邊做隨從,胡原很不甘心。

雖然父親和大哥給了陳說了利害關係,講明與楊家交好的重要性,但堂堂的胡家五公子成為質子,聽人差遣,胡原百般不願。

不過,從目前的情況看,楊安玄並未將他當成隨從對待,相處有如友人,這讓胡原稍感安慰。

胡原從張鋒嘴中得知,今日鳳凰山中正品評人物,年僅十六歲的楊安玄被定為上中二品,這讓胡原胸中波瀾迭起。

胡氏家族已經沒落,淪為流民,盤龍山的基業再大,也不過是風中搖燭,隨時可能熄滅。

楊安玄定為上中品,可以預見前程遠大,自己跟在他身邊自然水漲船高,這樣一想對大哥的怨恨轉為了感激。

將來跟著楊安玄走南闖北,遠勝過窩在盤龍山中,胡原不禁有些期待起來。

張鋒有些顧忌地看著胡原,自家境況是因公子的善心而改變,他想著盡心盡力地伺候好公子。

現在院中多了個胡原,連端茶倒水的差使都有人搶,讓張鋒產生了危機感。

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張鋒對胡原的到來有些警惕,這位胡公子不會搶了自己的差使吧。

有些鬱悶地獨坐在廊下,張鋒胡思亂想著。

前幾日水牛哥找到家中,向娘借幾升粟米,當初水牛哥多摸到魚沒少送給自家,這份恩情不能忘。

水牛哥接過兩石粟米,笑著說官府發給他家五十畝田,又多墾了三十畝,看粟米的長勢不錯,下個月就能收割了,到時候送新收的粟米給嬸孃嚐鮮。

孫氏見水牛衣不遮體,半大小子穿著露腚的破衣,從屋中翻出幾件營中士卒不要的舊衣塞給了水牛。

這次公子前往洛陽沒有讓自己跟隨,自己有時間便到軍營中練習,因為乾爹趙田的緣故,軍營中計程車卒對他很好。

張鋒的嘴很甜,腿也勤快,對於這樣知道上進又能吃苦的小孩,士卒們願意傾囊相授。張鋒現在能騎馬,五斗小弓二十步外也能上靶。

抿了抿嘴,張鋒打定了主意,要跟緊公子,可不能光靠端茶送水,將來自己還要跟著公子沙場殺敵,像趙叔那樣,為娘和妹子換來安穩。

…………

有人歡喜有人憂。

陳府。

袁河一臉戚容地向陳深訴著苦,“……不但沒升品反而降了品,陳公你可要替僕做主啊。上次陳公說會推薦僕前往揚州義興郡任差,僕想過了,這新野郡怕是呆不住了,還請陳公話復前言,僕準備動身前往義興。”

陳深滿臉厭煩地看著這個成事不足的傢伙,自家兄長怎麼可能用一個聲名狼藉而且降品之人,要不是此人現在還有點用,自己連見都懶得見他。

“袁河,吾已向兄長寫信推薦你,你耐心多等些時日。”陳深寬慰道,端起水喝了一口。

袁河有些急了,他可等不了,肚子彷彿在隱隱作痛地提醒他。

“陳公,僕已得罪楊家,恐怕楊家會對僕報復,那楊安玄更口出狂言要毆打僕,請陳公護僕。要不陳公給我些錢財,僕出外暫避段時日。”

陳深皺起眉頭,沉聲道:“你與楊家結仇,恐怕難以善了。不如索性破釜沉舟,到州中告楊安玄一狀。吾侄兒上次也被楊安玄欺辱,你若能替他出氣,我大兄自會欣然接納。”

袁河不傻,知道陳深把他當打手,只是開弓已無回頭箭,如果不聽陳深的話,自己在棘陽城更是寸步難行。

讓人端來五千錢,陳深對袁河道:“大中正評議在十月,你即刻動身前往襄陽,宣揚楊安玄的劣跡,這些錢供你在襄陽時的花銷。”

袁河苦著臉道:“襄陽物貴,這些錢怕是不夠。”

陳深臉一沉,冷聲道:“五千錢夠普通人家半年之用,只要你不留連妓院、酒肆,足矣。”

等袁河告辭離開,陳深重重地拍案几,罵道:“貪婪短視之徒,當老夫可欺乎。”

陳深氣呼呼地站起身,獨自來到花園踱步。

園中菊花似錦,香味淡雅。

陳深的心情逐漸平靜,思忖袁河此去襄陽的作用並不大。上次自己寫信給別駕張回,讓他在大中正評議時為難楊安玄,被婉拒。

如此看來,楊安玄定為上品幾成定局。

想到等楊安玄定為上品,楊家在新野的實力會大增,陰家與楊家關係密切,陰友齊年方不惑,還能做三五任中正,陳家子弟將來升品必然受抑。

陳深心頭煩躁起來,早知道就不應該聽信王緒的挑撥與楊佺期為難,如今成騎虎之勢,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不能讓王緒袖手旁觀,州中既無法阻止楊安玄定品,就讓王緒在京中說動王國寶、會稽王使力。

大中正評議後還要呈報司徒審閱,司徒可是會稽王兼任。

楊佺期從河南太守遷任新野太守,就是會稽王對他不滿,這點王緒在信中也隱約提及,京中有王國寶、會稽王在,絕不會坐視楊安玄定為上品。

打定主意,陳深回到書房,研墨提筆給王緒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