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注,河水猛漲,船隻在波浪中艱難前行。

楊安玄站在艨衝艦首,看著茫茫雨幕,任憑雨水敲打著發木的臉龐。

正如預料,北府軍在挑選出三千老弱殘兵隨自己北上,輜重殘破,唯有軍糧還算充足。

司馬元顯留董懷與王恭協調北上北府軍之事,董懷見援兵老弱,數次與王恭相爭無果,劉牢之、賀盛等人互相推脫,董懷無計可施。

眼看行期將近,大軍開拔尚未準備妥當,前線戰報再至。姚興統兵繼續西進,華山太守董邁、弘農太守陶仲山相繼降敵,秦兵抵達陝城,攻打上洛,一旦上洛攻破,洛陽危在旦夕。

司馬元顯再至京口,帶來朝庭嚴旨,北上援軍必須在三日內起程。

情形危急,不容再拖,楊安玄建議北府軍派出五十艘艨衝裝載人馬、輜重糧草沿江而上,至江夏轉入沔水(漢水)北上襄陽,在襄陽登陸過新野、南陽前往洛陽。

乘船的速度能比陸行快出一倍,要不然等這三千老弱殘兵到達洛陽,恐怕戰事已經結束了。

七月八日,船隊到達夏口入沔水北上,天降大雨,船行的速度變緩。

楊安玄心急如焚,昨日接到戰報,上洛已失。從上洛前往洛陽,不足十天路程,援軍趕不及了。

校尉鄭衝低著頭,頂著暴風雨來到楊安玄身側,高聲呼道:“楊將軍,風雨太大,船隻有側翻的可能,避過風雨再走吧。”

心再急,也不能拿麾下兒郎們的性命去賭,楊安玄道:“準。”

風雨中傳來吆喝聲,船隻緩緩靠向岸邊,尋找避風處。

轉身回到艙中,楊安玄脫下身上的雨披,張鋒接過掛在艙外,等楊安玄在席上坐下,又奉上杯熱茶。

一刻鐘後,武毅將軍馮志登船,來到艙中見禮。馮志是楊安玄的副手,楊安玄對北府軍尚不熟悉,有事透過馮志協調溝通。

率軍北上已有多日,楊安玄仍能感覺到北府軍將士對自己的疏離感,本就羸弱的隊伍到了洛陽有多少戰鬥力,楊安玄憂心不已。

孟龍符和俞飛被他命為校尉,許靖則成為軍中主記室,打理文書,其他十幾人被分散在北府軍中任屯長、隊長和伍長,既統軍又充裝耳目。

馮志躬身施禮,楊安玄示意他在一旁坐下說話。校場比鬥時馮志是陣中一員,見識過楊安玄及巡江營諸人的厲害,態度還算恭謹,對楊安玄的命令沒有陽奉陰違。

“楊將軍,軍中有不少兵丁發熱腹瀉,恐難繼續前行。”馮志皺眉稟道。

楊安玄問道:“軍醫可曾看過?”

“說是飲了不潔之水所致。”

楊安玄怒道:“愚一再告誡,不可直接飲用江水,水需煮沸後食用,為何還有人不聽。”

馮志默然。天氣炎熱,船行江上,有軍士圖方便直接飲用江水,屢禁不止。

事情已經發生,楊安玄知道發火也沒用,道:“馮將軍,將生病之人集中到一兩條船上,讓他們將病治好後再前往洛陽。”

“再有,傳令下去,軍兵若還有直接飲用江水者,鞭二十;伍長不能禁止,同樣鞭二十,什長鞭十五,隊長鞭十。”楊安玄冷聲下令道。

馮志感受到楊安玄話語中的怒氣,心中暗凜,道:“楊將軍,會不會過苛了?”

楊安玄不容置疑地道:“傳令下去,愚正要藉此事立威,讓司馬曹全巡查各船。”

就有人不長眼,當天便查出二十四人飲用江水,楊安玄下令在江邊立樁,將這二十四人綁在樁上鞭打。

伍長、什長、隊長受到牽連同樣挨抽,其中便有楊安玄從巡江營帶來的隊長周廉和伍長趙效。

巡營的時候,楊安玄從丁重(丁小七)和黃富等人嘴中得知軍營之中怨聲載道,對他不滿。

將不知兵、兵不知將是軍中大忌,這種情況不可能短時間內改變。或許在戰場上同生共死後,這些北府軍將士才會真正地認同自己。

第二天,風雨未停,江上浪急,船不得發。

經過一夜苦思,楊安玄決定先行前往襄陽,向雍秦刺史郗恢救助。

交待馮志率軍在襄陽匯合,楊安玄帶了俞飛、張鋒,棄船騎馬,冒著風雨趕往襄陽。

…………

襄陽,刺史府。

河南太守夏侯宗之的告急文書如雪片般飛來,讓郗恢坐立不安。上洛已失,洛陽危在旦夕,洛陽城內僅有駐兵八千,若是洛陽失守,自己這個雍秦刺史罪責難逃。

雍州兵馬有數萬,分駐在各地,駐紮在襄陽、新野、南陽一帶守軍不過兩萬餘人。

連日議事,諸將爭論不休,多數人認為雍州兵力不足,為防秦兵南下,需嚴守南陽、新野一線,援救洛陽還是等朝庭兵馬到來。

郗恢有些後悔,他帳下的將領郭毗、辛恭靖、閭丘羨、胡藩等人都不及楊佺期驍勇,早知就不應該放楊家軍離開。

有小吏入堂稟道:“伏波將軍楊安玄求見。”

郗恢一愣,問道:“你說誰?”

“伏波將軍楊安玄。”小吏清楚地應道。

郗恢接到通報,朝庭派楊安玄率三千北府軍北上救援,七月初乘船從京口出發,算算行程至少還需五六天才能到達襄陽,楊安玄怎麼就出現在襄陽?

“快請。對了,道序,你替愚相迎。”郗恢忙道。

片刻功夫,楊安玄與胡藩並肩入內,滿身征塵,正是楊安玄。

“見過郗公。”楊安玄來到郗恢面前深躬到地。

郗恢起身相摻,看著楊安玄笑道:“安玄,朝庭的援兵到了嗎,比愚預想的要快多了。”

楊安玄搖頭道:“援軍尚在夏口不遠,暴雨漲水,船不得行。愚憂心戰事,騎馬先到襄陽來見郗公。”

楊安玄的身上泥點斑斑,神容疲憊,郗恢大為感動,道:“安玄,你且先去洗漱,咱們邊吃邊談。道序,你帶安玄下去更衣。”

胡藩領楊安玄前往他的住處,楊安玄向他打聽雍州的應對之策。胡藩告訴楊安玄,多數人把希望寄託在北援的三千兵馬上。

楊安玄嘆道:“道序兄,愚此行帶來的三千兵馬多是老弱殘兵,即使能趕到洛陽,恐怕也不堪一戰。”

胡藩驚道:“朝庭怎能如此兒戲,派羸兵救援洛陽。”

“唉”,楊安玄長嘆一聲,有苦難言。

王恭與朝庭鬥法,不想讓北上的北府軍為朝庭掌控,自己在比鬥中贏了北府軍,反而影響了北援之事。

洗把臉,換上胡藩的衣服,楊安玄再度上堂。郗恢已命人設下酒宴,邊吃邊聊。

當得知北援的兵馬不堪重用,郗恢痛呼道:“孝伯意氣用事,誤國大事。”

“郗公,救兵如救火。”楊安玄道:“愚有意從襄陽帶千名援軍先行北上洛陽,以振守軍之心,而讓三千北府軍在襄陽修整,聽從郗公調遣。”

以三千換一千的計劃是楊安玄在路上所思,郗恢拈鬚沉吟,一千兵馬前往洛陽,杯水車薪有何用途。

胡藩道:“郗刺史,夏侯太守一天三封告急信,若不速派援兵僕恐弘農之事再現。”

郗恢握麈尾的手一緊,這是他最擔心的事,若是洛陽不戰而降影響極大,周圍的郡縣會跟風投降,南陽、新野變為前線,黃河之險拱手相讓,北方國土會大大壓縮。

而喪失了洛陽這個故都,百姓的心態也會變化,那些流民帥會依附胡人,不再心向故國。

郗恢用麈尾敲著案几,道:“就依安玄所說,從軍中挑選千名壯士,先行援救洛陽。辛恭靖,你加緊操練兵馬,待北府軍到來,合兵北援。”

左席的大漢起身應諾。辛恭靖,州司馬,建武將軍,統率雍州兵馬。

郗恢看向右席白胖之人,道:“閭兵羨,你明日便回南陽,堅守城池,修建工事,嚴防秦兵南竄。”

南陽太守閭兵羨應了聲是,卻是愁容滿面,吱唔著道:“秦兵有數萬之眾,南陽僅有七千兵馬,恐難抵擋秦軍南下。”

楊安玄想起新野的陰、岑、鄧三家有近千部眾,道:“郗公,何不徵發士族部曲幫著守城。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那些世家定然會大力相幫。”

郗恢捋須笑道:“安玄一句話,讓雍州多出萬餘兵馬,解了燃眉之急。安玄,愚敬你一杯。”

胡藩起身抱拳道:“郗刺史,愚願隨安玄一同前往洛陽,請刺史照準。”

郗恢點點頭,道:“道序,你與安玄是好友,有事正好幫附一二。”

楊安玄對雍州兵馬同樣不熟悉,胡藩是徵虜參事,有他在方便楊安玄統軍發令。

楊安玄放下酒杯,道:“秦兵大舉東進,郗公可讓梁州王刺史從子午谷做出兵之勢,牽制部分秦兵,暫緩秦國東進步伐。”

晉取成漢後設梁州,楊安玄之祖楊亮曾任梁州刺史,現任梁州刺史王正胤。

子午谷,位於秦嶺終南山北麓,是長安通往漢中的要道。三國時諸葛亮初次北伐,魏延建議從子午谷出奇兵襲擊長安,被諸葛亮否決,留下千古爭議。

郗恢眼神一亮,讚道:“安玄此計甚妙,從子午谷出兵可威脅長安,逼迫秦兵退軍,即便是虛張聲勢,秦人也不能不應。妙哉!”

辛恭靖笑道:“愚方才還有些擔心楊將軍年少,看來是多慮了。楊將軍,愚也敬你一杯。”

楊安玄幾句話,真不亞於萬餘援兵,眾人緊繃的心絃放鬆了些,有說有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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