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嘉城,雍軍攻打城池已有五天,城中守軍感受了一下當初秦兵面對雨點般落下的石塊時那種絕望、無力的心情。

陰績、魯軌率軍入益州,隨行都帶了數十名工匠,如今工匠隨軍已經成為雍軍出征的必配,這些工匠的地位也得到大大的提升。

一名普通的工匠在軍中按隊長髮放兵餉,工頭的待遇相當於軍侯,掌握核心技術的大匠則按校尉發餉,這讓軍中將士對這群工匠十分羨慕,早知道也該去學門手藝。

那些工匠也深感自豪,雍公對咱們這些人真不錯,不光給錢多而且受人尊重,多數人有一個夢想,就是能進入軍械司為匠。聽聞那裡的工匠最低也是九品官的俸祿,技術好的能達到六、七品官俸。

大匠秦志就是軍械司的師傅,據他講軍械司中的工匠分為四級,普通工匠稱普工,上一級是技工,接著是高工,然後是大師。秦志不無得意地宣稱,自己是個高工,年俸六百石,相當於一個縣令了。

看著周旁羨慕的眼光,秦志飄飄然地道:“在軍械司像僕這樣的高工至少也有五六十人,你們知道軍械司最大的工匠是誰嗎?”

眾人齊齊搖頭,用渴求的眼光望著他。秦志慢慢地捋著鬍鬚,身旁的徒弟王輝機靈,趕緊端起茶壺為他續水。

秦志喝了口茶,緩緩地開口道:“是雍公府的諮議參軍,府衙的工曹掾張綱。張參軍以前是燕國的尚書,是個大官,可是了不起的巧匠,比起僕強太多了。”

“大官也做工匠嗎?”有人不解地問道。

秦志冷斥道:“別說張參軍,便是主公也懂工匠之道,僕數次在軍械司中看到主公與張參軍討論軍械,那些大師暗裡都誇主公想法多,新奇。”

王輝眼中閃著光,笑道:“僕也見過主公,還跟主公說過幾句話呢。”

掃了一眼身旁的徒弟,秦志語重心長地教誨道:“你們這幫小子還年輕,記得要讀書識字,以後才會有機會像張參軍那樣成為大師,光宗耀祖。”

除了連續投石的投石車外,飛樓、衝車、撞車,攻城器械層出不窮,讓檀道濟深感頭痛。看到城牆上士氣低迷的將士,檀道濟知道不能坐以待斃,雍軍還沒有拿出那種能轟塌城牆、燃起大火的利器,稍有不慎就可能城破。

檀道濟只能命檀祗、朱林等人輪番出城衝陣、夜襲,破壞雍軍的攻城器械,可是第二天那些讓人心煩意亂的器械又會出現在戰場之上。

城牆上已被掘出數處大洞,雖然晚間派兵丁加以填補,但填補後的窟窿很容易被扒開,一旦雍軍往裡面塞入破嶢關時所用的利器,漢嘉城能否守住。

檀道濟的軍帳就設在北門城根下,緊挨著城牆,城外飛落的石塊砸不到此,不像稍遠點地方被石塊砸得坑坑窪窪。

帳內氣氛壓抑,檀祗悶聲道:“晚間愚再帶人襲營,看看是否能殺進營去。”

檀道濟搖頭道:“雍軍防備甚嚴,不要枉送將士性命。漢嘉城難守,愚準備率軍過青衣水,依徙陽城憑河而守,不讓雍軍過河。”

臧熹嘆道:“謝絢被迫離開廣漢郡,和之身在此地,梁州已完成控制在楊安玄手中,索刺史無能為力。漢嘉偏於一隅,寧州兵馬無力來援,而朝廷兵馬更是鞭長莫及,確實該考慮放棄漢嘉前往徙陽。”

檀和之道:“徙陽離漢嘉八十里,還需過青衣水,要謹防雍軍襲擊。”

檀祗怒道:“正要他前來偷襲,愚也好出口惡氣。”

檀道濟想了想道:“範刺史命霍鎮、任越兩位將軍統兵取越嶲和朱提兩郡,愚會去信讓他們率軍做出攻打犍為、江都兩郡之勢,陰績聞訊或會分兵救援,屆時再徐徐退往徙陽城。”

…………

建康,西州城,宋公府。

劉裕收到了沈田子送來的密報,詳細地描述了夜襲使用丹火的情況,“……縱火效果尚佳……雍軍應對有方……雍州船隻行速快,應有秘術……”

滿懷希望給雍軍一個教訓,結果卻是不痛不癢,反而失了四條戰艦,損了數百兵丁,劉裕著實不快。把密報交給徐羨之,劉裕道:“宗文,從敬光所報來看,丹火尚不及雍軍所持,仍需加以改進,此事不可懈怠。”

徐羨之應道:“主公放心,愚又新招了一批會煉丹的道士,又往洲上新送了二百工匠,丹火在不斷改進。”

“送上洲的人要嚴查,謹防奸細”,劉穆之道:“前次有幾名道人無故消失,很可能是細作。”

劉裕道:“派兩千水師駐營於洲上,加強守護和防衛。”

“道濟在漢嘉城與陰績對峙,情形不容樂觀。”劉穆之道:“滅秦之後,雍軍已成氣候,雍公展露野心,處處與宋公爭對,應設法加以扼制。”

中書黃門侍郎傅亮劍眉一揚,慨然道:“可下詔痛責之。”m.

傅亮出身北地宜陽,其先祖傅玄是西晉司隸校尉,祖父傅鹹做過御史中丞、封爵清陽侯,父親傅瑗是大儒,官至安成太守。傅亮兄弟兩人皆以博學多才而聞名,傅亮尤其擅寫文章,早年任中軍將軍桓謙參軍,桓玄篡位,任其為秘書監,專理秘閣藏書。

劉裕主政,傅亮轉任中書侍郎,所擬旨意皆稱劉裕心意,一路升遷至中書黃門侍郎,逐漸被劉裕信任,引為心腹,參與機密事宜。

劉裕不置可否,道:“道濟有意讓出漢嘉城,退守到青衣水南的徙陽城,愚準其便宜行事。”

劉穆之道:“楊安玄在梁州逐走謝絢,問罪檀和之,索邈身為刺史被架空,梁州實際上被楊安玄所掌控。此次他暗中利用毛修之奪取成都府,又派陰績、魯軌等人率兵入益,有吞併益州、奪取寧州之心,主公應及早派兵援助檀道濟。”

徐羨之道:“將士們入益時未攜帶冬裝,天氣轉寒恐怕會被凍傷。沈林子之前來信稱司馬休之任荊州刺史後諸多掣肘,過冬的衣物難以籌集。寧州刺史範元之稟稱寧州輜重不足,根本無法保障朝廷兵馬過冬所需,請主公早想良策。”

劉裕起身來到輿圖面前,圖上已用丹砂和墨汁勾勒出雙方佔據的地盤,雍軍背倚成都府,成都府內有譙縱積攢的糧草物資,雍軍不愁給養,不用擔心天氣變冷帶來的不利,時間拖得越久對檀道濟等人越不利。

劉裕麾下有北府軍精銳六萬餘人,檀道濟入益州帶去四分之一,若這些兵馬折在益州,自己會大傷元氣。劉裕伸手拍了拍輿圖,道:“趁著雍軍尚未動用“天火”之前休戰。”

徐羨之苦笑道:“楊安玄得理不讓人,恐怕不會輕易罷兵。”

傅亮眼神一亮,建議道:“何不讓天子下旨,動用騶虞幡。”

騶虞幡,繪有騶虞圖形的旗幟。《山海經》中記載“林氏國有珍獸,大若虎,五彩畢具,尾長於身,名曰騶虞,乘之日行千里”,因其生性仁慈,連青草也不忍心踐踏,被稱為仁獸。西晉時將騶虞繪於旗上,用以傳達天子旨意解兵。

桓玄率軍攻打建康時,司馬元顯曾以天子名義下詔,派齊王司馬柔之持騶虞幡讓桓玄罷兵,結果騶虞幡至彭澤,桓玄麾下的先鋒馮該斬殺執幡的侍官,將司馬柔之趕了回去。

派出騶虞幡無異於宣稱向楊安玄服軟,劉裕臉色有些難看,他自逐走桓玄以來,滅燕國、平盧循、誅劉毅,可謂順風順水,威震天下,卻在楊安玄面前數次失利,著實氣惱。

劉穆之最知他的心意,道:“主公,高祖屢挫於霸王,百折不撓,終統天下;蜀漢劉先主半生流離,創就三國基業。主公志存高遠,又何必在意一時得失。”

劉裕臉色轉和,道:“道和說的是,愚當年砍柴、賣鞋為生,為鄉里輕鄙,能有今日已是邀天之幸,若能少造殺孽,便是向雍公低頭認錯又有何妨。”

說話聲越來越響,大堂內有如金石作響,劉裕的眉宇飛揚起來,豪邁軒昂之色盡顯,有如沙場之上,揮槊睥睨,縱橫無敵。

十一月一日,大朝。

宋公劉裕奏稱,雍公麾下兵馬與朝廷兵馬相爭於益州漢嘉郡,請天子下旨派出騶虞幡,請雙方罷兵。

天子司馬德宗有如木偶,不言不動。旁側的琅琊王司馬德文道:“雍州兵馬亦是朝廷兵馬,怎能相互爭鬥,讓親者痛仇者快。命太常司馬珍之持騶虞幡前往襄陽,向雍公宣讀旨意,雍州兵馬不得與朝廷兵馬爭鬥。”

司馬德文看了一眼劉裕,見劉裕神色如常,心中暗笑,這位戰無不勝的劉太尉也會請朝廷出面讓楊安玄罷兵,看來以後可以用楊安玄來壓制他。

漢嘉城,檀道濟開始將兵馬撤往徙陽城。一萬五千兵馬分成三隊,檀祗率三千兵馬先行出南門離開,城中兵馬嚴陣以待,預防雍軍襲擊。檀祗後至二十里後紮營。

第二天臧熹率三千兵馬出城南下,魯軌率五千兵馬殺至,檀道濟從城中率五千兵馬與臧熹合擊雍軍,魯軌見無機可乘,退回。

五天後,檀祗先行率軍過青衣河,入駐徙陽城,緊接著臧熹過河。檀道濟放棄漢嘉城,率領兵馬緩緩向徙陽城退走。陰績佔領漢嘉城,與魯軌率軍追趕,尋找戰機。

青衣水上,搭起五處浮橋,朝廷兵馬正急速過河,檀道濟立馬在岸邊,看著遠處滾滾而來的煙塵,知道雍軍準備趁自己過河之際襲殺。

檀道濟早有準備,戰車擺成凸弧狀,將五座浮橋護在裡面,戰車上設床弩,有兵丁持狼筅,弓箭兵立於後。

這套戰法還是楊安玄所創,檀道濟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看看雍軍如何破解。

雍軍在二百四十步外停住,陰績看著不遠處熟悉的陣勢笑罵了一句,“狗東西,學得倒挺快”。

這種陣型設計出來後,楊安玄便讓麾下將領尋找破陣之法,眾人對這長滿刺的烏龜殼也束手無策,無非是用弩箭互攻、從水路進攻等等。後來有了火藥,這種陣法便真正破解了。

魯軌入益州,隨行攜帶了軍械司趕製出的千斤火藥,這也是楊安玄克敵制勝的法寶。看到雍軍推出投石車,檀道濟立感不妙,下令趕緊渡河。

當瓦罐騰空而起,檀道濟知道大勢已去,旋轉馬頭朝浮橋衝去,身後兵丁爭先恐後地朝後跑。身後火焰騰起,哭喊聲響成一片,那些身上燃著的兵丁跳入河中,被河水沖走,不知生死。

檀道濟衝至對岸,回望燃成火牆的戰車和浮橋以及在火中掙扎的兒郎,心情無比沉重。與雍軍的戰爭已經發生了轉變,火藥將在戰場中取到決定性的作用,好在宋公已經研究出了丹火,不然這場戰爭不用打便輸了。

有的人死了,但沒有完全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