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俊澹定喝茶:“本帥坐鎮指揮,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汝等只需聽吾之將令即可。”

高侃與王方翼面面相覷,相對無語。

您現在就在武德門之內,距離武德殿不足百丈,皇帝旨意轉瞬可至,所以您是否對“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從”這句話有什麼誤解?

房俊不擔心李承乾弄什麼“亂命”,就算當真有人攛掇放出預備隊提前決戰,一旁還有李勣在呢,論兵法謀略就連相比李靖也不遑多讓,總不會眼看著李承乾犯湖塗卻一聲不吭吧?

“預備隊不動,全軍上下便軍心穩固,知道局勢未至緊迫之時,仍能奮勇拼殺防禦宮闕,等到預備隊一動,便預示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必須以雷霆之勢將叛軍徹底擊碎,否則士氣萎靡、軍心渙散,搞不好就是一敗塗地。”

“大帥放心,吾等曉得。”

高侃連忙應下。

右屯衛久經沙場、戰功赫赫,可謂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早已培養出兵卒對於將帥的十足信心,但有所命、莫敢不從。只要預備隊一直襬在那裡引而不發,全軍上下便都知道主帥胸有成竹,遠未至決戰時刻,局勢更未有糜爛不堪,自是軍心穩固、士氣鼎盛。

等到預備隊發動,軍中兵卒也就明白決戰時刻到了,自是迸發十二分力氣奮勇殺敵,而一旦一鼓作氣之下不能擊潰叛軍,自是再而衰、三而竭,直至軍心渙散、士氣崩潰,不堪再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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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裝打扮一番由早已收買的開遠門校尉掩護著出城之時,宇文士及收到程咬金已經離開明德門開赴咸陽橋的訊息,頓時望著漫天大雨長嘆一聲,頗有些心灰意冷,想要放棄為晉王聯通關隴各地駐軍的任務,就此躺平。

他雖然不諳軍事,但謀略卻半點不差,自然能夠看出程咬金此舉所帶來的巨大影響,只要程咬金抵達咸陽橋,且死心固守,那麼無論他如何舌戰蓮花都不可能說動那些軍隊趕赴長安支援晉王。

程咬金一夫當關,想要過咸陽橋必然付出極大代價,最重要是肯定延緩許多時間,而這麼多的時間足以使得李靖率領東宮六率入長安平定叛軍。

等到兵變失敗、晉王束手,再多軍隊趕赴長安又有何意義?

非但於事無補,反而惹得陛下震怒為將來埋下禍患,傻子都不會幹……

然而局勢到了這一步,卻是由不得他想退就退。

自晉王起兵之時,關隴門閥便已經傾其所有孤注一擲,一旦晉王兵敗,關隴門閥將要遭遇就不僅僅是打壓、退出朝堂那麼簡單,無數人將會一擁而上對關隴門閥展開清算,惡狗一般撲上來將關隴門閥撕成碎片,然後將數百年積累下來的產業瓜分乾淨,將關隴子弟徹底趕盡殺絕。

尉遲恭之流或許還有一線生機,但對於關隴門閥來說,勝即是生,敗即是死,絕無轉圜之餘地。

好在也並非窮途末路,也許程咬金此番亦是如以往一般處於試探之狀態呢?只要程咬金不是鐵了心徹底投靠陛下,從而不惜代價誓死固守咸陽橋,便還有那麼一絲希望。

深吸一口氣,宇文士及強打精神,與守門校尉告別,在十餘名家僕簇擁之下登上馬車,直奔郿縣而去。

長安距離郿縣兩百里,好在官道平整、路途暢通,雖然天降大雨,卻也並未太過延誤行程,車馬轔轔,一行人一路疾馳,天未亮時出了長安,倒得郿縣之時已經是未申之交。

馬車並未入城,而是繞過城池直接駛入城西斜水注入渭水之處的軍營。

郿縣距離陳倉不遠,因陳倉道之存在聯通關中、漢中、蜀中,乃交通要道,故而隋唐以來皆在郿縣駐軍,以之防備突發之情況,扼守關中門戶。

這支多達兩萬餘人的部隊,主將是南陽惠王李懷勤……

……

開國皇帝創一姓之天下,澤被子孫、福延百世,故而薨逝之後廟號多為“太祖”,意即“一姓之祖”,受百世景仰。然而李淵去世之後,廟號卻是“高祖”,追贈其父李昞廟號“世祖”,其祖父李虎的廟號才是“太祖”……

蓋因李淵駕崩之時,李二陛下召叢集臣、宗室商議擬定廟號,諸人皆認為李氏起於李虎之時,身為“北魏八柱國”之一的李虎創立了李氏的基業,方才有李氏如今之盛,就連國號“唐”亦是李虎去世之後至北周之時“武帝”宇文邕追封之“唐國公”,李氏一脈,興盛於此。

事實上,早在東晉十六國時期,李淵的七世祖李暠便建立“西涼”,自稱“西涼王”,沒過幾年又在西涼稱帝,是李氏歷史上第一個皇帝,但由於年代過於久遠,且其後“西涼”覆滅李氏一蹶不振幾乎根基斷絕,所以並未影響後世子孫。

李唐一脈真正崛起,還是在李虎那一代……

李虎之子李昞,初仕西魏封汝陽縣開國伯,拜通直散騎常侍、車騎大將軍,迎娶大司馬獨孤信之女,襲封隴西郡公,遷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侍中。北周建立後,因宇文邕追封其父為“唐國公”,李昞也襲爵於此,授御正中大夫,出任柱國大將軍、少保、都督八州諸軍事、安州總管,權傾一時。

李昞有四個嫡子皆獨孤氏所出,只不過嫡長子李澄早夭,未曾誕下子嗣,次子李湛、三子李洪雖然成年且留有子嗣,卻也死在其父李昞在之前,至李昞去世之時,四個嫡子只餘下四子李淵,故而李淵雖然非嫡非長,卻承襲爵位、繼承家業。

次子李湛之子隴西恭王李博義、渤海敬王李奉慈,三子李洪之子南陽惠王李懷勤……

李博義、李奉慈、李懷勤這三人不是李淵的子嗣,但是在宗室之內地位特殊,因為若非他們父親早逝,“唐國公”的爵位極有可能便是他們其中之一承襲,即便未必能與李淵一樣於隋末亂世之中開天闢地自立一國且一統天下,想來也能開創一番事業,傳諸於子孫。

……

斜水由南方的秦嶺發源,水勢浩浩蕩蕩一路奔流向北,在郿縣北側注入渭水,昨夜大雨,河水暴漲,無數樹木枝葉小獸屍體在渾濁的河水之中載浮載沉,河段較窄的地方甚至漫過河堤,一瀉汪洋。

李懷勤的中軍帳就設立在河岸不遠一處高地上,四面通風,又不虞河水侵襲,大帳周遭廣闊數十步,旌旗飄揚、裝飾華美,儼然一座行走的宮闕一般壯觀宏偉……

宇文士及由校尉引領進入大帳,便嗅到一股濃郁的香氣,兼且帳內燃著炭盆熱氣滾滾,愈發將那股香氣燻蒸得沁人肺腑,頭腦昏昏沉沉。

抬頭看去,只見一位中年袒著胸懷露出一撮胸毛,還算寬厚的軀體面板白皙贅肉叢生,一張方臉紅潤生光、酒氣盈面,雙臂伸展各摟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廝,其中一人塗脂抹粉翹著蘭花指將一粒葡萄塞進中年人口中。

大唐軍紀森嚴,營中不得有女子隨軍,否則便是大罪,但若是弄兩個千嬌百媚身段窈窕但胸前平平的“兔爺”,卻是無甚緊要。

據說丹陽公主的駙馬、武安郡公薛萬徹就愛好此道……

宇文士及上前,一揖及地:“老臣見過郡王,郡王風采更勝往昔,可喜可賀。”

李懷勤依舊大馬金刀的坐著,醉醺醺的眼眸似睜似闔,目光若隱若現,將宇文士及晾在那裡良久,就在一旁的校尉猶豫著是否上前提醒餘下,這才吐出一口酒氣,緩緩道:“你這老東西無故登門,必然沒有好事,若是依著往常定要將你打出去,不過本王今日心情好,不與你一般見識,免禮,上座。”

“多謝郡王。”

宇文士及鬆了口氣,這位郡王性情乖戾、暴躁易怒,就連李二陛下那等雄主也頗為頭疼,將其委任為統兵大將鎮守郿縣,實則就是將其圈禁在此,以免橫生事端。

若是不給他這個郢國公、關隴領袖的面子,還真就沒轍……

但這位不僅手中握著兩萬精兵,身份更是不同凡響,若能將其爭取過來,必將震動整個關中,局勢與以往大不相同。

當然,此人性格桀驁,所思所想往往異於常人,著實不好控制,所以此前並未嘗試說服,現在自己走投無路,不得不迎難而上。

宇文士及踩著地上鮮紅的波斯地毯,走到一旁的桉幾跪坐下去,李懷勤拍拍懷中一個“兔爺”,努努嘴,那“兔爺”便起身,拿起桌桉上的金質酒壺,“蓮步輕移”“鳥鳥婷婷”的走到宇文士及近前,一股薰香撲鼻而來,宇文士及抽抽鼻子,強忍著沒有打出噴嚏。

“兔爺”執壺將一個大酒樽斟滿,“嬌聲”道:“大王賜酒,郢國公,請飲。”

宇文士及看著身邊桉几上那個足足半斤酒的大酒樽,心裡發苦,面上卻春風撲面:“謝郡王賜酒!”

端起酒樽,深吸一口氣,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