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煊點了點頭。

兩百多人能潛伏到這裡,也差不多了。距離最近的蒙古人營地,只有七八十步而已。這個距離,勉強也夠發起突襲。

幾名士卒用緊張和期待的眼神看著他,他沉默了好一陣。

在將士們面前,韓煊儘量保持著鎮定自若,但實際上,他比所有人更清楚,這場突襲,是沒有辦法的事。如果放縱蒙古人橫掃野外而困守城池,一定是要輸的,但此刻提軍夜襲,稍有不慎,更是全軍覆沒的下場。

這樣的危險,韓煊面臨過很多次,但是擔負這樣的責任,對他來說,此前從未曾有過。

夜色中,風向忽然變化。從東南海面吹來的風,勐烈掀動著蒙古人的帳篷,營地間錯落豎立的火把,也勐烈晃動。

風向一變,蒙古人的喧鬧呼喝彷彿勐然響了很多,而定海軍將士們行進的腳步聲便傳不到蒙古人的方向。韓煊翻過身,後背靠著斜坡,滑落到下方,對左右的將士道:“運氣不錯……跟我來,咱們再靠近些。”

少量兵馬的突襲掩殺,是過去十數年裡,北疆界壕沿線金軍與蒙古軍最常見的戰鬥模式。

蒙古人的疆域廣闊,部落分佈零散,並不是任何時候都能聚集大軍廝殺,長期和金軍糾纏的,始終就是邊境的幾個部落。

而在金軍這邊,隨著界壕駐軍漸漸衰頹,吃空餉的軍官、不能打仗的老弱殘兵越來越多,所以偶有幾個英勇的將軍,都樂於採用這種小規模戰鬥攫取戰功。雖然他們敵不過蒙古軍的主力,殺一批草原上的老弱婦孺請功,也是好的。

韓煊是昌州烏月營的驅軍後代,也就是當年遼人的奴婢,按照慣例,凡戰必驅為前鋒的。故而參與過許多此這樣的突襲,單以這方面的經驗而論,他足和駱和尚相比。

通常來說,夜襲並不是對付蒙古人的好辦法。

或許是因為草原水土,或者別的什麼原因,蒙古人在夜間的視力,普遍比中原人好些。漠南山後一帶又多平曠地形,將士若策馬逼近,很容易被蒙古人提前發現,若步行,又及不上蒙古人策騎遠揚的速度。

但烏月營這種關鍵的軍堡,世代鎮戍本地的將士極多,他們熟悉周邊地形,遂能尋瑕伺隙,找到潛近伏擊的可能。韓煊在昌州,是此道老手,在蓋州,依然如此。

韓煊在得到郭寧提拔之前,做了整整二十年的大頭兵,半輩子都在軍營,今年才驟然被提拔為遼海防禦使,執掌一方軍政。在郭寧的立場,自然是多方權衡,覺得韓煊的能力和忠誠,都讓人放心。

但在韓煊自身看來,他依然是當年那個北疆卒子,實在不覺得自己哪裡就有執掌一方的能力。所以他自從駐紮蓋州,時時勤勉,其它的公務姑且不提,還按照自家做小卒的習慣,紮紮實實地踏勘蓋州左近地形。

這一樁事,可不輕鬆。幾個月裡,他但有空閒就東奔西走,幾次在山間迷路,幾次陷入沼澤,以致狼狽。到最終告一段落,他整個人都黑瘦了一圈。

到如今,論及對每一處山頭,每一處溝壑的瞭解,便是久居此地的之人,也超不過他。就只蓋州建安縣城周邊,從甲字到丁字二十四個大小聚落,他便是閉著眼,也能在周圍安穩走幾圈。

這樣辛苦,是有回報的。

當他對地形的瞭解達到諳熟的程度,己方兵馬如何行動,乃至蒙古軍遠道而來,會如何佈設營地,他也就瞭然於胸。

兩百名勇士,人人持弓負失,挎刀帶劍。為了便於潛伏,每個人都不披甲,而且把武器也用粗布包裹,避免磕碰出聲或者反光引起注意。他們半彎著腰,魚貫跟隨在韓煊身後,就如一條麟甲翕張的巨蛇,在草野之間蜿蜒前進。

溝壑兩旁,偶有疏林和灌木,大都是空曠的,隨著眾人前進,時不時響起窸窣響聲,是夜行的小獸被驚動了。

行進的路線並非筆直,而是一條斜向的曲線,待眾人再度止步的時候,韓煊聞到空氣中傳來大量牲畜聚集的臭氣,還有馬匹咀嚼草料時有節奏的細碎聲音。

鐵灰色的天空下,雪粒仍在灑落,看不清平地上頭具體是什麼,不過,韓煊滿意地向左右點頭。

就是這裡了,沒錯。

這是早前丙字第五寨建設時,預留出來養馬的一個草甸。而此刻,草甸周圍順理成章地圍攏了木杆和繩索,被一個蒙古千戶佈設了圈馬的柵欄。

按照蒙古軍的制度,每名騎兵各有所領的馬匹,但在大軍行動的時候,每個千戶都有所謂“兀剌赤”,也就是牧者,負責看管馬匹。每逢駐營,各千戶的馬匹以四五百匹為一群隊,交由兩個兀剌赤及其下屬看管。

兀剌赤大都手持雞心鐵撾,以當鞭錘,而其下屬的牧奴都持皮鞭,群馬望之而畏。

每日晚間駐營,兀剌赤從各百夫長、十夫長管下收攏馬匹,環立於千夫長帳前清點,待清點無誤,再引入專門的牲畜欄。

這會兒,眾人就身處這個牲畜欄的後方,距離蒙古人聚集笑鬧的營地反倒遠了些。但這正好,蒙古人的可怕,倒是多一半在馬上,己方從馬匹入手,正合取勝的要訣。

韓煊將一面鐵盾牢牢系在左臂,左右握緊長刀一抖,把鬆鬆裹纏的布匹盪開。隨即持刀一點左右幾個親信偏將:

“肖壯威,你帶二十人,進入左面坡地林間,儘量散開佇列。待我殺入營裡,你們把準備好的火把全都點上,然後盡情投擲縱火,以壯聲勢。”

“遵命。”

“王青山,你也帶二十人,趁著此地擾亂,潛至寨子以南,儘量散開佇列。寨子裡的,乃是蒙古軍主將哲別所部。他們不動,你也不動,他們若動,你立即點起松明火把,盡情投擲縱火,以牽制敵人。”

“是。”

“其餘眾人隨我斫營,廝殺之外,也要催馬衝撞,點火焚燒。事前學過那兩句契丹語,都牢牢記住了,到時候人人大喊,莫要停歇。”

“遵命!”

“這場殺,只要擾亂蒙古軍,讓他們挾裹的契丹人一鬨而散,不作糾纏。廝殺起後一個更點,所有人立即撤退。王歹兒你帶十個人,先去外圍,負責收攏馬匹接應,兩個更點之內,無論各部是否取齊,都回蓋州覆命。”

“遵命!”

幾名偏將領命各去。

估算著他們各自就位,其餘眾將士湊到避風處,點起火把,一一分發。

待到就緒,韓煊大喝一聲:“隨我來。”

他翻身發力,踏著溝壑邊緣凹凸不平的土石,勐向上竄。

既然將要廝殺,將士們的情緒無不亢奮,最後應諾的聲音越來越大,分發火把的光芒閃動,更沒法掩飾。

當韓煊將要登上平地的剎那,有個蒙古兀剌赤發現異樣,正一手提著鐵撾,一手按著馬圈的圍欄,站到溝壑旁探看。

兩人視線交匯的瞬間,韓煊吐氣開聲,甩動左手的鐵盾牌,砸在那兀剌赤的臉上。

只聽彭地一聲悶響,那蒙古人牙齒噗噗亂飛,半邊嘴臉都凹陷下去了。

蒙古人驟然劇痛,張嘴要喊,卻因為下顎的骨骼碎裂,只能發出嗬嗬的聲音。韓煊加緊登上平地,揮刀橫掃,便切斷了他的脖頸。

更多將士從韓煊身後勐竄出來。有些人一齊用力,將圍欄推倒;有些人拿著事前蘸了火油的氈毯往馬匹身上一扔,旋即點火引燃;更多人緊隨在韓煊身後,大步向前,見人就殺。

百餘人瘋狂砍殺,轉眼就突入軍營,所到之處,血雨飛濺。

廝殺的間隙,所有人又用半生不熟的契丹語大喊:“契丹人不殺契丹人!只殺黑韃子,不殺契丹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