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發一聲喊,整個廳堂裡驟然安靜。

數十道視線驟然集中到皇帝身上,田琢立即向皇帝打了個眼色。

皇帝雖然年輕,卻很聰明,他揮了揮手:“無事,無事,我想到了別的,咳咳,各位繼續商議……若有裨益時局的真知灼見,還請暢所欲言,朝廷必不吝升賞。”

這話說完,堂上繼續鬨鬧。

這下子,皇帝很沉靜地等著,並不現出厭煩或急躁的神色,也不發出任何聲音。

完顏守緒以遂王的名義入主開封,已經有三年了。

之前的兩年半,他依靠著徒單鎰推薦給他的一批得力部下,在開封經營起了局面,漸漸學會怎麼做一個執掌權柄之人。

而在登基稱帝之後的半年時間裡,他開始漸漸體會到,大金國的皇帝真不容易當。

大金國的皇帝要面對的朝堂,日常就是這麼一副胡扯模樣。

自世宗皇帝在位時,女真貴族就越來越無用。國家棟梁們一個個地打扮的別、梳妝的善,整日裡吹彈管絃,快活萬千。皇帝在朝堂商議事務,多一半時間用在聽貴胃們胡扯,其實並沒有什麼營養;但這是必須的場面,又不得不走。非得等到一位位出身開國大族的王公貴族說完了,才輪到談論正經事。

世宗皇帝晚年,決心大設女真科舉、府學;章宗皇帝則連續廢除諸多女真人的世襲程式,都是因為受不了整日裡被大群的廢物圍繞。

開封朝廷建立後,大肆接納從中都、河北等地逃出的女真人,授了許多高官顯爵,光郡王和國公就有二十多個。由此朝堂上群賢匯聚,一個個都是開國忠良之後,足見開封朝廷是正統所在,人心所向。

副作用就是現在這般,敵人兵臨城下了,這些貨色還在放屁。他們說著自己都知道毫無意義的話,其實個個豎著耳朵,想揪住某個機會,問別的問題。

但完顏守緒的性子很好,對朝堂上的應對也學得熟練。當下他什麼也不說,就只等著,一口氣等了小半個時辰。眾官高談闊論或者彼此攻訐已畢,最後表了一通又一通忠心,直到人人口乾舌燥,總算人聲漸熄。

眼看這次朝會無論如何都該結束了,眾人才一步三回頭地退去,臨走猶有人不斷回頭張望,隱約露出一點懷疑神色,很快又調整面容,擺出對皇帝很依戀的樣子。

當年質樸而勇勐的女真人,就算在朝堂上和皇帝勾心鬥角,也擺脫不了粗糙的底色。皇帝端坐著,看著他們作態,只覺可笑。

群臣離開以後,廳堂裡變得空蕩蕩的,愈顯深邃闊大。

兩三個宮女站在廳堂的角落裡,想要上來服侍,見皇帝端坐不動,她們也低眉順眼不動。

完顏守緒一個人坐在寶座上,等了好一會兒。巨大的寶座並不舒適,他皺了皺眉,把雙腿盤起來,讓自己坐得舒服點。

再過片刻,幾個親近臣子終於找機會兜轉回來,上前盤算正事。

“今天的朝堂特別熱鬧,因為郡王和國公們來得特別齊。”皇帝寒著臉,冷笑了幾聲:“你們可知道為什麼?”

近臣們彼此對視,有人嘆了口氣。

皇帝拍了拍龍椅扶手,提高了嗓音,有些賭氣似地喊道:“他們是來覷我呢!奧屯斡裡卜!昨日裡你麾下將士整頓行囊,被他們打探到訊息了!他們怕我跑了!”

開封朝廷的籌建的十三都尉新軍,此前大部分都被派往南線,在上千裡的戰場上展開對南朝的擄掠,留守開封的,就只有建威都尉奧屯斡裡卜所部一萬人和殄寇都尉完顏阿排所部四千人。

這兩個都尉,再加上完顏九住的親衛軍三千,構成了此刻留守南京開封府的兵力。

一萬七千人,不是小數了,但在郭寧迅勐難當的攻勢前,沒人有信心靠著一萬七千人守住開封。何況這一萬七千人裡,又有許多漢兒,他們是否可信,皇帝不知道,甚至開封城裡那麼多漢兒是不是可信,皇帝也不知道。

所以先前田琢提出若有萬一,要退避到河南府,甚至京兆府,皇帝立刻就同意了,並要求奧屯斡裡卜所部做緊急行軍乃至突圍的準備。

事前皇帝和田琢都反覆叮囑了,讓他務必小心,不能走漏半點風聲。結果開封城裡偏就沒有秘密可言,這事情被外人曉得了,這才出現了今日高官貴胃雲集的局面。

聽得皇帝抱怨,奧屯斡裡卜出列拜倒:“洩密的兩名士卒,我已經找到了,另有相關軍民二十二人,早上都已斬首示眾。”

倒也乾脆,甚好。

皇帝瞪了他兩眼,想了想,決定不罵他,轉而再看田琢:“器之先生,方才的話題,你繼續說。”

“新得訊息,駐守潼關的完顏從坦,正帶著相當兵力急速來援,已經到河南府匯合了虎威都尉紇石烈乞兒。從坦元帥所部之中,剽悍軍將極多,必能扭轉局勢。另外,完顏陳和尚也甩開了宋軍,他是勐將,趕到開封以後,當能在戰場上摧鋒挫銳。”

皇帝思忖了一下,低聲道:“完顏從坦所部有一萬人,不過,其中至少半數都分散華州、同州各地屯田就食了。我記得,他兩個月前曾有奏章叫苦,說軍資不足,將士多有出忿怨言的,恐怕再這樣下去,將有人起而為亂。他就算帶人來援,還得留著完顏大婁室駐守潼關,真正可用的兵馬不會超過兩千。就這兩千人,恐怕還得沿途劫掠自資,才能支撐到河南府。”

“……是。”

“紇石烈乞兒手裡,倒是有點糧食。那是咱們先前準備向西逃亡時,特准從孟津轉運過去的一批。器之先生,你說完顏從坦和紇石烈乞兒匯合,那多半他們兩人為了糧食,還要爭執一番,對麼?”

“……是。”

“至於完顏陳和尚……自從郭寧驟然發兵,南朝宋國在淮南和京西兩地的兵馬都發了瘋似地糾纏策應。完顏陳和尚的兄長斜烈已經重傷,而總領南線戰局的完顏賽不所部,在唐、鄧一帶被宋將孟宗政、扈再興等人纏住了。我估摸著,完顏陳和尚勇則勇矣,不過是且戰且退,他到開封的時候,宋軍說不定也會趕到。”

田琢沉默了一會兒,再度躬身:“……是。”

連著三個“是”字出口,田琢的嗓音竟然有點乾澀。

徒單老丞相沒有看錯,遂王是女真宗室的年輕人裡最出色的一個,他做了皇帝以後,也是一個極其出色的皇帝。

就在數日前,這年輕人還因為郭寧的驟然出兵而慌亂,但這會兒竟已能分剖軍事局面,宛如反掌觀紋。憑著這樣的天賦,他真有機會重振大金的。

可惜大金的敵人一個賽一個的兇惡,皇帝再怎麼出色,總要面對迫在眉睫的大敵。

完顏守緒繼續道:“既如此,器之先生也不要說什麼援軍了。我們先前估計,那郭寧這幾日裡稍緩進兵,是在等他的後繼兵力趕到。現在想來,他不僅是在等他的後繼兵力,也是在等我們的援軍,各路援軍到齊,他便可一戰摧破,之後萬里江山傳檄而定,轉眼又是一個完整的大金國。”

這下,田琢只沉默以對,連一個“是”字都不說了。

“可是……”完顏守緒皺眉:“器之先生你又說,我們仍有機會?”

他從龍椅上跳下來,幾步站到田琢跟前,伸手牽住了田琢的袍袖:“我知道你不會騙我,一定真有機會!但這機會和援軍無關,對麼?你安排了什麼?機會在哪裡?在什麼時候?能說麼?”

田琢聽著皇帝一迭連聲問話,凝視著皇帝充滿信任的表情,他驀然受到了感動。

從一個不受重視的皇子到執掌一方大政的諸侯,再到急就章捧起來的皇帝,完顏守緒經歷了很多。但他對待親近臣僚的態度,始終如一,此刻詢問田琢的姿態,簡直就和當年在中都的丞相府一般無二。

田琢莊重地行了個禮:“咱們的機會,不在援軍,而在敵軍;這機會也不在別處,就在開封城,就在郭寧的定海軍兵臨城下之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