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人能夠知道,洪德五年那個被縣官打了四十大板,丟進江都縣大牢,奄奄一息的少年人,在瀕死之前,心裡是何種的絕望。

那種絕望,是任何人都想象不到的。

因為沒有人知道,那個少年人真正的死在了大牢裡!

只有沈毅自己知道。

如今的沈毅,繼承了那個沈毅的一切記憶,他一直到今天,都清楚的記著,在那個垂死的晚上,少年人心裡,是何種的絕望。

正因為如此,這份仇怨,他一直記在心裡。

當年的仇人,範東成,馬俊,羅茂才等人,或者流放三千里,或者早已經死於非命。

範東成範大公子,如果投胎順利的話,這會兒已經可以蒙學了。

當然了,以他的德行,不一定有機會投胎。

當年幾乎是江都第一家的范家,也早已經房倒屋塌。

但是!

當初那個直接下命令打死了沈毅的馮祿,至今沒有受到任何懲罰。

並不是因為沈毅忘了。

而是因為,沈毅找不著他了!

當初稍微有了一些能力之後,沈毅就已經開始派人探訪這位馮縣令的行蹤。

馮祿當年,從江都縣令的位置上,被貶官之後,就被貶回了福建老家做縣丞了。

根據沈毅查到的訊息,在最初的兩年時間裡,馮祿老老實實的任官,但是兩年之後,他突然以身體染病為由辭官不做了,並且在半個月之後,就帶著一家人搬出了老家。

消失的無影無蹤。

那個時間點,差不多是範修範侍郎被貶官之後沒多久。

而那個時候,沈毅現有的一切勢力基本上都沒有成型,包括邸報司。

當後來沈毅派人去找他的時候,這位“馮縣尊”早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一直到現在,沈毅都沒有尋到他的行蹤。

其人,大抵是從福建坐船出海了。

不是去了交趾,就是去了……

北齊。

即便是陳裕這種沉穩的性子,也被沈毅這句極其平靜的話,嚇得一個哆嗦,他為了掩飾恐懼,低頭喝了口酒。

這會兒,他已經有些後悔私下裡來見沈毅了。

不過事已至此,現在低頭認慫,就太掉價了。

陳郎中心思飛快轉動,很快,他抬起頭看向沈毅,嘆了口氣道:“中丞,當年的舊事,無論怎麼說,下官都是有錯處的,這一點下官承認,但是幸好,當年下官及時撥亂反正,總算沒有讓事情變得更壞,沒有讓大陳失去中丞這種國之柱石。”

當年,的確是陳裕一句話,讓馮祿鬆口,最後案件改判,沈毅得以在那樁命案之中脫身。

所有人都以為,當年那件事,是“有驚無險”,除了死了一個陳清之外,沒有更大的損失了。

但是沈毅自己,也是實打實死了一遭的。

沈老爺坐在陳裕對面,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幾口氣,然後伸出手,開口道:“陳郎中的證據何在?”

見沈毅話鋒一轉,陳裕心中一喜,連忙低頭道:“中丞,這種東西,下官不可能帶在身上,不然是要出大問題的。”

他低聲道:“三日之後,就是年前最後一次大朝會,大朝會之前,該有的證據,都會送到中丞手裡。”

沈老爺摸著下巴,看著陳裕:“所以陳郎中,沈某要付出什麼呢?”

“下官什麼都不要。”

陳裕一臉正氣,大義凜然:“只當是下官,為中丞出這一口惡氣!”

沈老爺聞言,伸手給他倒了杯酒,抬頭撇了他一眼,淡淡一笑:“本來我心裡還不確定,陳郎中這麼做,到底是為了什麼,現在聽陳郎中這麼一說,我反而明白了一些。”

“如果陳郎中送來的所謂證據,的確是貨真價實,甚至是可以扳倒崔光顯的證據。”

“那麼…”

沈毅低頭抿了口酒。

“應該就是崔相,擋了陳郎中你的路了,是不是?”

陳裕微微低頭,沒有承認,卻也沒有否認。

“中丞,把人心想得太複雜了。”

“下官…”

他看著沈毅。

“便不能伸張正義麼?”

“伸張正義,陳郎中這麼些年,怎麼不自己去告崔相?”

沈毅笑呵呵的說道:“以你現在的身份,面聖似乎不難罷?”

陳裕搖頭道:“以卵擊石而已,非智者所為。”

“既然你我在這裡見面,就不要說這些虛頭巴腦的了。”

“想合作,就說實話。”

沈毅面色平靜:“不然我不放心。”

陳裕認真想了想,然後回答道:“楊師倒了,崔相地位穩固之後,愈發蠻橫。”

“下官去年年初,僥倖在戶部任郎中事之後,便更受盤剝。”

“近兩年時間,從下官手中所出之考功司文書,幾乎全非下官之意,都在為崔相任用私人。”

“再這樣下去,下官個人官聲前途不要緊,我大陳的朝綱就要亂了!”

他咬牙切齒道:“屆時,恐怕中丞北伐,也會受到拖累,我大陳復國大計,恐要毀於一旦!”

沈毅見他義憤填膺,心裡有些好笑。

國朝多少年了?哪個宰相不是任用私人?你陳裕便不是楊敬宗任用私人,提拔上來的?

因此,陳裕這句話,可以反過來聽。

朝綱亂了不要緊,我陳裕的官聲前途,才最要緊!

沈老爺夾了口菜,忽然笑了笑:“陳郎中,假如崔相倒了,你又失去了一個靠山,將何去何從?”

“下官說一句得罪中丞的話。”

陳裕抬頭,看著沈毅,低聲道:“有一天,崔相如果倒了,下官便是第一個跳起來彈劾中丞,攻訐中丞的人。”

“朝廷裡,下官罵中丞您,也會罵的最兇。”

沈毅聞言,挑了挑眉頭:“你想討好崔相那一派…”

說到這裡,沈毅戛然而止。

“不對。”

他猛地抬頭,看向陳裕,緩緩說道:“陳郎中是想,接替崔相在朝廷裡的位置,成為繼崔相之後,沈某在朝廷裡新的敵人。”

“不是敵人。”

陳裕微微搖頭,開口道:“是政敵。”

“中丞您,聲名愈盛,將來的功勞,可能還會越來越大。”

他抬頭,直視沈毅。

“您在朝廷裡,需要有一個政敵,不是麼?”

見沈毅神色古怪不說話,他繼續說道:“中丞您放心,下官做事情一定有分寸,絕不會過火,更不會牽連您的任何家裡人。”

“甚至,不會影響中丞在坊間的名聲。”

沈毅沉默了一會兒,突然笑了笑,撫掌道:“陳府尊,又一次讓我開了眼界。”

聽他提起從前江都府的稱呼,陳裕深呼吸了一口氣,鼓起勇氣看著沈毅。

“中丞莫要取笑,下官只是不願意身為吏部司官,卻為他人之器,亂朝廷官員貶擢。”

“不得已,出此下策。”

“讓中丞見笑了。”

“我沒有開玩笑。”

沈老爺站了起來,由衷說道:“當年在江都,府尊就讓沈某大開眼界,如今一轉眼十年過去,府尊又給沈某上了一課。”

他揹著手,轉身離開。

陳裕猶豫了一下,問道:“中丞意下如何?”

沈老爺伸了個懶腰,頭也不回的朝外走去。

走到了門口之後,他才回頭看了看陳裕,笑了笑:“你我的合作能不能成,要看府尊你給我的東西,夠不夠厲害,以及…”

“以及你我今日私會,瞞不瞞得過崔相。”

“再有就是。”

沈老爺負手遠去。

“府尊有沒有本事,真的把東西送到我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