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正三十五年三月初三晚上,約莫一更天氣,北京城裡已經靜街,顯得特別陰森淒涼。

重要的街道口站著兵丁,盤查偶爾經過的行人。

北京城高大的城牆上非常寂靜,每隔不遠有一盞燈籠。

去年草原韃靼蒙古部賀力持部突破九邊防線,過了通州的運河西岸,所以東直門和朝陽門方面特別吃緊,城頭上的燈籠也比較稠密。

但後來賀力持部退走,燈籠並未撤走,照得這一段城牆稍稍明亮些。

如果有人站在城頭眺望,會發現皇城方向有星星點點的燈火閃爍,其中承乾宮更是燈火通明,修道一天的皇帝,每晚這時都會在這處理內閣遞上來的奏章。

大魏朝的至正皇帝今年約莫五十出頭的年紀,十多年未上朝的他一直宅在宮中修道。

至正帝面色白皙,但因為年齡的緣故,眼角已經出現了幾道深深的魚尾紋,眼窩也有些發暗,尤其是在幾盞宮燈的照射下,顯得他蒼白又憔悴。

大魏朝自十年前起,天災頻繁、民亂四起,將一心想著修道長生的老皇帝折磨的苦不堪言。

沒辦法,修仙是要修的,但國家也是要管理的,所以到了夜深人靜之時,別人都已經上床休息了,他這個皇帝還要【勵精圖治】。

眼看著全國局勢越來越艱難,一天亂似一天,每天送進宮來各樣文書像雪花一般落上御案,至正帝早被磨沒了耐心。

今天文書太多,通政司怕皇帝省覽不及,漏掉了重要資訊,於是貼心地採用了宋朝用過的辦法,將收到的文書用黃紙把事情簡略寫出,貼在前面,叫做【引黃】,再用黃紙把內容摘要寫出貼在後面,叫做【貼黃】,,

這樣,皇帝就可以先看引黃和貼黃,不太重要的便不必詳閱全文。

可是緊急軍情密奏和塘報是不用貼黃和引黃的,因為這些都被通政司和司禮監的太監們整理出來,放在所有文書的最上方,方便皇帝的查閱。

至正帝今日覺得有些疲倦,於是就叫秉筆太監何顯把奏疏和塘報讀給他聽,替他擬旨。

但他對自己左右的心腹太監也不敢全信,時常疑心他們與廷臣勾結,把他矇在鼓裡。

所以何顯讀了兩封奏疏後,他掙扎著坐直身子,取過一封塘報親自看了起來。

看了沒一會兒,他眉頭緊鎖道:“今晚誰當值?”

何顯立馬跪地回道:“今晚值廬內是秦首輔當值!”

“去把他叫來!”至正帝一邊用硃筆在那封奏疏上勾勾畫畫,一邊吩咐。

不一會兒,一個身著仙鶴補服的老者在小宦官的攙扶下走進了承乾宮。

剛進門老人就要跪地叩頭。

至正帝不耐煩地擺了擺手道:“免了吧!”

首輔秦硯這才撐著膝蓋緩緩站起。

還沒等他站好,至正帝就發問道:“揚州知府周頤是你的門生吧?”

老首輔聞言,沙啞著嗓子回道:“這大魏朝的官員都是陛下的臣子!”

至正帝眼皮抬了抬,看了看秦硯,對他這句話不置可否,然後接著道:“你這門生彈劾新任淮鹽鹽運司,淮南分司的運判薛萼勾結匪類,搶掠鹽稅,幸虧海陵知縣帶領一縣軍民守住了批驗所!這事兒你知道嗎?”

秦硯點了點頭道:“今日臣已經看過周頤的奏章了!”

“你覺得朕怎麼批覆這件事?”至正帝微微後仰,將身體倚靠在椅子上,因為燈火被帷幔擋住,顯得他臉色晦暗不明。

秦硯沒有任何猶豫回道:“回稟陛下,臣聽說這夥賊寇前些日子剛剛攻破泰興縣,殺官搶掠縣庫,誰知賊焰囂張,竟敢故技重施,對鹽關下手。”

他頓了頓繼續道:“老臣以為,首先應著南直隸兵部發文,調動州縣兵馬,圍剿賊匪。此其一;其二,著刑部會同錦衣衛遣人將運判薛萼提拿至京,嚴加審問!”

中規中矩的操作,老皇帝並沒有從秦硯的話中聽出什麼來,但剛剛秉筆太監何顯已經提醒過他,運判薛萼是次輔的學生,隨著最近朝廷黨爭愈演愈烈,身為首輔的學生彈劾次輔的學生,這不得不讓他懷疑這件事不同尋常。

但皇帝的職業敏感性,並沒有在秦首輔的話中找出黨爭的蛛絲馬跡,所以他冷著臉道:“君尋騰空子,應到碧山家。水舂雲母碓,風掃石楠花。若愛幽居好,相邀弄紫霞。朝廷現在是多事之秋,先生還要多多操勞,勿擾朕之道心啊!”

秦硯趕緊低頭稱【是】。

從承乾宮出來後,秦硯坐在兩個錦衣力士所抬的肩輿中沉默不語。

剛到值廬,中書舍人龔有為迎了上來小聲道:“老大人,剛剛大公子和齊王殿下都著人來問了情況!”

秦硯腳步不停,徑直走進屬於他的房間。

進了房間,龔有為熟門熟路地扶著他在軟塌坐下,接著蹲下身子幫秦硯脫掉官靴。

直到這時,老首輔才神色放鬆下來。

“你叫人通知錦衣衛指揮使陸雲深,就說老夫明日午間在府上設宴,請他務必賞臉!”

“再去把秦闕叫來,讓他伺候老夫明日回府!”

龔有為連忙記下告退,轉身出門辦事去了。

過了半個時辰,秦闕打著哈欠來到值廬。

見老父坐在軟塌上湊著燈光看奏章,他隨意用兩腳將靴子一蹬便上了軟塌:“爹,那邊找過你了?”

秦硯道:“你明日親自去一趟齊王府,記住,當面告訴齊王,以後讓他的人不要來值廬尋我,聽到沒?”

秦闕臉露不屑:“老三今天著人來尋父親了?我看他腦子真的有毛病!”

秦硯瞪了他一眼,接著道:“明日你替我招待一下陸雲深,讓他查一查司禮監秉筆太監何顯是不是夏陽秋的人!”

至正帝雖然修道,但性格十分多疑,他查問官員背後的關係網本來十分正常,但今晚何顯明知道自己在值廬,還對皇帝強調了那個運判的座師是次輔夏陽秋,這麼一來,事情就有意思了。

秦闕是絕頂聰明之人,立馬從老父口中猜到了他的意思,他沉吟道:“那揚州那邊?”

秦硯看著小矮几上跳動的火苗,過了很久才對兒子道:“等刑部和錦衣衛的人去了揚州,當著他們的面……”

秦闕沒等老父話說完,立刻點了點頭道:“兒子知道怎麼做了!”

秦硯點了點頭又道:“海陵縣那邊是李知節吧?”

秦闕細細想了一會兒這才點頭道:“沒錯,六年前父親任主考的那一科,二甲一百三十八名!剛剛外放。”

秦硯想了想道:“讓吏部給海陵縣一干人等敘功。”

頓了頓,秦硯又道:“聽說他還有個學生在這件事裡立了大功?”

秦闕笑道:“沒錯,聽說李知節這個學生了不得,前陣子陸雲赴任,轉去海陵尋那姓謝的,在接風宴上,這個叫徐鶴的學童做了幾首詩,詩才頗為了得。而且京中最近傳誦的【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也是此人所作。”

“粉身碎骨渾不怕,要求清白在人間!”秦硯口中複誦了一次,接著笑道:“呵呵,世上事,哪有什麼非黑即白,小小年紀為賦新詞強說愁。”

“那這李知節這學生……?”

“所有人都賞了,總不好漏了一個,你們商量著辦吧!”秦硯有些倦了,說完這句話後,眼睛已經微闔,不一會兒便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