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對這個事情沒有印象。

兩人兩世相處,很多畫面會重疊,有些話她無法立即分清楚到底是什麼時候說的。

裴獗望著她的時候,她也常會與過去混淆。

“不叫就不叫,往後都不許叫。”

她眼尾微紅,嘴角是溼的,氣氛拿捏得剛剛好。聲音勾人的,帶著尾調。

裴獗低頭,盯住她的眼睛,“那往後溫存,我如何喚你?”

馮蘊也看著他。

然後看看謝將軍的墳,確定了。

這世的裴獗沒以前正經,裝得再剋制,骨子裡還是那個狗男人。齊軍叫裴狗是沒叫錯的。

她道:“隨你。”

裴獗:“溫存時再喚。”

馮蘊看著男人板正冷肅的面孔,一時竟無言以對。看一眼寒風中的孤墳,她示意某人收斂,順便將話題往他身上引。

“那日我聽張家兄弟說,太后對將軍情根深種,我馮蘊蒲柳之姿,何德何能,與太后爭暉?”

說罷,抿了抿嘴,又接著說:“將軍可有想過,我一個齊女,在晉國如何孤立無援?無依螻蟻,太后殿下要掐死我,不費吹灰之力……”

她不遺餘力地上眼藥。

“攻城為下,攻心為上”,男女間也適用。

裴獗果然動容。

幽暗的眼,柔軟了幾分。

但離馮蘊想要的還有很大的差距,他不提李桑若半句,漫不經心地輕撫她被風吹亂的頭髮,如在撫摸一隻貓。

“你說,此生不入後宅,便是為此?”

馮蘊倒不完全是因為這個,而是本來就不想。但裴大將軍自己拓寬了思路,將此事算到李桑若的頭上,她也不必反駁。

“嗯。”她點頭,不委屈。

而是強忍委屈的委屈。

裴獗吃軟不吃硬,是好哄的。

她把他摸透了。

然而今日大將軍出奇的冷硬,好像早料到她會說什麼似的,掌心託著她的臉,微微抬起,拇指再次擦向她的唇,就好像上面沾染了什麼東西。

“那蘊娘說,我當如何做?”

他手上粗糙的繭子按得那幼嫩的肌膚略感不適,馮蘊張嘴咬他一下。

“將軍在試探我?”

她生出警覺的樣子,像她養的那隻鰲崽伸出爪子。

裴獗:“試探什麼?”

寒風微拂,馮蘊讓他看得有點冷。

她道:“將軍心意難測。萬一你就喜歡被太后蹂躪呢?若我中計,便成了離間你和太后的小人。”

裴獗問:“你中計了嗎?”

“中了。”馮蘊目光不穩,總感覺今日的自己在死亡的邊沿瘋狂試探。

“要是將軍懷疑我別有用心,我就死定了。”

上鉤了,那她是心向主上的謀士,為他著想。不上鉤,那她此刻的樣子,真的就是一個勾引破壞的小人,沒有功,只有過。

她見好就收。

“將軍有將軍的打算,妾不該妄言。只是……”

停下來,目光幽幽暗暗的,一副兩難的模樣。

“自從親生父親拋棄我,我便看明白了。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將軍怎樣為太后盡忠都好,不要輕易受人擺佈,自斷後路。誤了自己不說,誤了那些跟著你南征北戰的將士,那才是……”

她的初衷是為了誘導裴獗,可話說到這裡,情緒便真的上頭了。

“將軍埋骨,尚有一坯黃土,有史書銘記。那些冤死計程車兵呢?血濺三尺,客死他鄉,無人知其名。”

裴獗表情變了變,手掌壓在她的後背,扣住她的身子,按在自己的懷裡。

久久的,他道:

“好,往後由蘊娘擺佈我。”

馮蘊:……

她後背有點冷。

覺得裴獗看穿了她的心思。

-

左仲找到了一個木工坊,在幷州的城西,坊裡有馮蘊要求的木材。

木匠是現成的,從北雍軍的工兵營裡調來了幾個,加上木工坊裡的原本的兩個木匠,當天夜裡便開工了。

幸運的是,馮蘊帶了書來。

不幸的是書裡只有一幅草圖外觀,剩下便是文字詳解,需要馮蘊從文字裡參悟,再拆解開來畫圖。

畫圖是個精細活兒,馮蘊下午把自己關在房裡,花了兩個時辰才完成,然後再拿到木工坊去,花了一個時辰與工匠溝通、商量,再調整尺寸和比例。

營裡的木匠平常做的是戰車,修理和維護,而這個被馮蘊稱為“大喇叭”的木筒,不僅有木材有要求,內部構造也十分講究和精細,他們無法相信,這是一個女郎畫出來的。

“此物當真可傳聲?”

“當然。”馮蘊雙眼都熬紅了,但目光很是專注,在木匠選的木材上認真挑選。

那是橡木和胡桃木。

按書上所言,密度較大,可行。

“這個東西,如何傳聲呢?”

“傳聲,便是擴大聲音。一來說話不費嗓子,二來可以威懾敵軍。”

“世上竟然有些神物,女郎從何處得來?”

馮蘊從他們眼睛裡看到了懷疑。

“照做吧。齊軍在外唾罵一天了。”

在戰爭面前,個人的想法無足重輕。

幾個木匠看出她的不耐煩,交換個眼神,認真端詳圖紙,不敢再對眼神的女郎存半分輕視。

大喇叭有沒有用不一定。

單說能畫出這麼精細的圖紙,女郎就不僅僅只是將軍房裡暖床的姬妾,而是個能人。

這個世道,能人,有才之士都是受人尊敬的。

木匠也要有匠人的精神。

測量,彈墨,鋸木,雕刻,定型、拼接,打磨,刷油……整個工序很費工夫。而馮蘊為了效果,讓他們按圖紙的十倍大小來製作,一次要求做五個以上,另外順便做幾個小喇叭,用於日常。

整個木工坊裡都忙碌起來。

馮蘊也不想讓人白忙活,認真道:

“大喇叭做出來,我便幫你們給大將軍請功討賞。你們放心,大將軍不賴賬。”

木匠們笑呵呵的。

“賞不賞的不緊要,活著走出幷州就好。”

幷州圍城,在城裡的人誰又有點緊張?

“家中尚有妻兒老母,不知今歲可否回家團年。”

“是啊,唉……”

“國君死社稷,士死制。我等奈何。”

這才是普通人最真實的想法。

社稷江山不如妻兒熱炕上的一碗湯。

馮蘊聽著,不多說什麼,轉頭讓小滿記下使用的木材價格,讓木工坊掌櫃回頭到營裡去找覃大金結算。

掌櫃很是驚喜。

“好說好說,多謝女郎。”

起初他們以為北雍軍找上門來是倒黴事,出錢出力都是小事,只怕做不好性命不保。不料,北雍軍自己帶了人來幹活,他們出的木匠算工食,木材也給錢。

不佔百姓便宜,幹起活來也賣力。

到天亮時,喇叭已初具模型,匠人們看小娘子熬了一宿,很是過意不去。

“女郎回去歇吧,有模樣了,我們再差人來叫。”

到了這一步,剩下便是榫嵌和打磨一類的活兒了,圖紙都在那裡,她不在場也不影響什麼,於是頷首謝過,帶著兩個僕女出了木工坊。

今日齊軍仍未攻城。

但城頭上很熱鬧,罵陣不止。

馮蘊站在下方聽了片刻,沒什麼新鮮的,轉身便走,大滿和小滿卻氣得不輕。

“女郎就不生氣嗎?”

馮蘊看她們臉都急紅了,搖搖頭。

“要人人都像你們,就正好中計了?”

“就是很令人生氣嘛。”小滿很是憤憤,“分明是府君貪生怕死,把女郎獻給將軍的,還有蕭三公子,他要是心裡有女郎,早該來娶,又何須等到安渡城破?哼,無人說府君的不是,更無人說蕭三公子停妻另娶……”

“好了。”馮蘊不想聽蕭呈的名字。

“皇帝不急,急死太監,你看將軍生氣了嗎?”

主僕三人邊走邊說,剛到門口就看到濮陽九的身影。

他手上沒有拎藥箱,拉著臉好像在生氣。

馮蘊停下腳步,攏了攏披氅,讓到旁邊,等他過來時,微微欠身行禮。

濮陽九這才看到她。

女郎黑沉沉的眼,佈滿了血紅,看得出疲倦,但直直看來時,很有力。

馮蘊不回答,看他片刻突揚纖眉,反問道:“濮陽醫官好似有話對我說?”(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