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初從來不會對政治人物有任何的感情,不論是生死,還是成敗,其實都是他們自己的追求。

即便是死無葬身之地,悽慘的六月飛雪,這也是他們自己追求的結果。

所謂求仁得仁便是如此。

自從進入大唐官場中層之後,雲初沒有在這裡看到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好人。

就連他自己都不是。

一個悲情的褚遂良出現在了長安城裡,而坊市白壁上的一曲《剖心貼》更是將拳拳老臣心表現得淋漓盡致。

就在人人都認為此事是皇帝,皇后做的不地道,敢怒不敢言的時候。

大唐第一書法名家歐陽詢之子歐陽通,卻在褚遂良的《剖心貼》邊上書寫了一曲《廣寒貼》。

《廣寒貼》全文如下。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歐陽通的書法經過多年曆練,已經堪與他父親歐陽詢比肩,寫出來的字,內旋外拓,而環轉紓結也。旋毫不絕,內轉鋒也;加以掉筆聯毫,若石璺玉暇,自然之理。亦如長空遊絲,容曳而來往;又似蟲網路壁,勁實而復虛。

與褚遂良的大開大合的筆觸相比,絲毫不落下風。

然而,最重要的是,歐陽通書寫的這首長短句,真正的燃爆了長安。

稍微有些學問的人只覺得原本不入流的長短句,在詩人云初的筆觸下,從禁錮走向了自由,一輪明月,就道盡了人世間的悲歡離合。

而那些學問高深的人,則將這首長短句譽為寫月之孤篇,構思奇拔,畦徑獨闢。

詞的前半縱寫,後半橫敘。

上篇高屋建瓴,下篇峰迴路轉。

前半是對歷代神話的推陳出新,也是對魏晉六朝仙詩的遞嬗發展。

後半筆致錯綜迴環,搖曳多姿。極富哲理與人情。立意高遠,構思新穎,意境清新如畫。最後以曠達情懷收束,是詞人情懷的自然的流露。

情韻兼勝,境界壯美,乃是有唐以來的詠月詩詞第一。

唐人是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

當這首《水調歌頭》出現之後,人們開始將《剖心貼》與《廣寒貼》相提並論,並且橫豎對比。

先是從書法上對比,又從內容上對比,書法相比不相伯仲,內容比較上,褚遂良苦心孤詣的發問,那裡比得過謫仙人在廣寒宮輕歌曼舞?

《剖心貼》最大的壞處就在於無法吟唱,而《廣寒貼》卻可以編曲之後大肆吟唱。

最要命的地方就在於這首詞本身就有編曲,而這一套編曲與大唐現有的音樂有很大的不同,音域寬廣不說,且婉轉多變。

這就引起來了更多歌姬與樂師的興趣,雲初吟唱給春嬤嬤的那首《明月幾時有》,在歌姬與樂師們的改編之下,短短時間,就出來了上百個版本。

以至於有井臺的地方就有人吟唱這首《明月幾時有》,有婦人浣衣的地方,就有這首《明月幾時有》。

當人人都沉浸在《廣寒貼》內容的時候,褚遂良的《剖心貼》就很少有人提及。

一場寒雪過後,《廣寒貼》被人用罩子罩起來,而《剖心貼》則被風吹雨打去了。

就像褚遂良已經是日暮西山之老朽,雲初是新生之朝陽,人們天生就喜歡朝陽,不喜歡羸弱之牛,儘管這頭羸弱之牛曾經為這個世界幾乎貢獻了所有,他的悲憤,他的痛苦終究如同《剖心貼》一般,為人所遺忘。

用文人的方式將褚遂良最引以為傲的東西擊打的粉碎之後,朝廷頒佈旨意,愛州刺史褚遂良亡故於愛州任上。

正月十五上元節,長安城有兩顆月亮,一顆大,掛在大雁塔的塔尖上,一顆小,懶懶的掛在東山上。

長安城真正的上元節終於到來了,這一次,才是真正的舉世狂歡的一個大場面。

之前晉昌坊舉行的活動,不過是一場場的商業售賣活動,以及遊園活動。

李治圍著黑色的巨大的熊皮裘衣,身邊趴著被他養的皮毛油光水滑的巨熊。

武媚坐在他的對面,同樣的身上也披著一件巨大的火紅色的狐皮裘衣,她沒有熊,所以,春嬤嬤就跪坐在她的邊上,讓武媚撫摸著她的長髮。

“這個時候去晉昌坊遊玩,才與這佳節最相配。”李治抬起帶著羊皮手套的手,舉著琉璃杯喝一口冰涼的葡萄釀對武媚抱怨。

“英公的馬車炸了,這就是我們為何不去人多的地方的原因所在。”

李治笑道:“看來,朕這個皇帝當的還不夠威風,不能隨心所欲。”

武媚道:“對你們李氏來說,隨心所欲真的很重要嗎?否則,陛下的大哥這樣說過,陛下,今日又這樣說。”

李治瞅著眼下的萬家燈火道:“這是我以前想說不敢說的話,現在可以說出來了。”

武媚道:“可不敢啊,人家已經開始攻擊你的根基了,說你是一個假模假樣的人。”

李治將身體靠在巨熊背上,漫不經心的道:“你知道的,我本身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武媚歡喜的笑道:“既然如此,妾身下達的追殺褚遂良兒孫的皇后教,陛下就當沒有看見吧。”

李治沉默了片刻道:“褚遂良千不該,萬不該,不應該回來,並且將朕說的一無是處。

好了,不說這些煩心事了,你說,雲初那個二百五的心思是怎麼長的,你說他是如何作出那首《明月幾時有》的?

看來,這詩詞一道,還真得沒有人能與之相媲美。”

武媚笑道:“盛世出才子,只要大唐一直興盛下去,遲早會有更多的才子出現。”

李治大笑道:“承蒙你的吉言,如果真的出現那樣的場面,朕一定會舉杯邀月大醉三天。”

武媚道:“陛下如何看賀蘭敏之?”

李治聞言厭煩的道:“一個廢物而已。”

武媚道:“陛下,賀蘭敏之已非當日吳下之阿蒙。”

李治道:“他又想要什麼?”

武媚道:“他想和親吐蕃!”

李治詫異的道:“果真?”

武媚道:“當真!”

李治笑道:“看來,他這一次是真的想做些事情了,如果他成器,朕可以給他這個機會。”

武媚大笑道:“我武氏之人,也並非全部是酒囊飯袋。陛下,容妾身邀請陛下與明月共飲。”

李治欣然叢之,與武媚一起嚮明月邀飲之後,就喝了一杯酒。

目光從遠處的晉昌坊明月收回,李治瞅著皇城邊黑乎乎的長孫無忌府邸,就招來左春道:“給趙公府上送去明燈五百盞,如此佳節,怎能黑乎乎的不見半點燈光呢?”

左春領命而去,李治與武媚則一起哈哈大笑。

自從褚遂良的事情開始在長安城發酵以來,賀蘭敏之卻成了長安城裡著名的浪子回頭金不換的典範。

昔日驕橫跋扈且驕奢淫逸的賀蘭敏之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謙虛謹慎,處處遵守禮教的賀蘭敏之。

雖然腿斷了,他還是坐在輪椅上,由一個美麗的吐蕃姑娘陪著,一樣樣的開始清算自己以前做過的壞事。

也不知道是唐人過於善良,還是錢的威力真的很大,一戶被賀蘭敏之害的父母雙亡,兄弟進牢房,女子入青樓的人家,在賀蘭敏之把他兄弟撈出牢房,女子贖身青樓,給他父母風光大葬,再給了這戶人家的兄弟安排了一個從九品的小官,將那個在青樓裡待了五年的女子嫁給了一個少府監的小吏之後,那兄妹二人對賀蘭敏之感激涕零。

在坊間也成了一段嘉話。

昔日一起斷袖分桃的好兄弟,被賀蘭敏之害的落魄不堪,活得豬狗不如,在得到賀蘭敏之的道歉之後,一瞬間就翻身成了人上人,恨不能為賀蘭敏之去死。

這樣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在賀蘭敏之浪子回頭的美譽傳出去之後,被韓國夫人帶走的周國公府的僕役們也就被送回來了。

這些對賀蘭敏之瞭如指掌的僕役們,戰戰兢兢回來的時候,還以為會遭受周國公非人般的折磨,沒想到,回到家裡之後,他們驚詫的發現,今日之賀蘭敏之與往日之周國公完全不同,堪稱濁世間的佳公子。

所有可以被人稱頌的美好品德,一一在賀蘭敏之身上出現,於是,這些家僕,家奴們歡喜的認為,周國公府的興盛指日可待。

不僅僅如此,就連武媚也對賀蘭敏之刮目相看,至少,他寫的《吐蕃分流疏》雖然還不算老道,但是,她還是從中看到了一些閃光點。

賀蘭敏之一夜之間長大,導致武媚認為這是自己這些年來的苦心孤詣的教導起到了一些作用。

因此,在很多場合,也就願意帶著這個外甥,並且給他一些辦事的機會。

事到如今,賀蘭敏之唯一還有一些奇怪的地方,比如,他喜歡一個人睡在門房裡。

平日裡,只要有閒暇,就會坐在周國公府的大門檻上喝酒,喝一半倒一半,喝到高興處,甚至會癲狂的大笑。

當然,這些怪癖雖然很奇怪,但是,對於昔日的賀蘭敏之來說,這都不算啥。

家僕們寧願認為,這是周國公府只剩下周國公一個人的時候,養出來的壞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