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出場的時候,往往會自帶氣場。

大唐威名赫赫的武侯梁建方才到沙洲,往常很多年都不見雨水的沙洲,就下了一場暴雨。

戈壁灘,沙漠裡下暴雨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暴雨會在戈壁灘上形成洪水,會在沙漠裡形成水流沙。

這兩樣,不管是哪一種,對大軍行動來說都是阻礙。

所以,梁建方暫時來不了龜茲了。

梁建方沒有來,裴東風卻來了。

雲初看裴東風第一眼就知道人家的四品官絕對不是白來的,只要看他臉上那道從眉梢斜斜延伸到嘴角的那道暗紅色刀疤,就知道此人乃是一位百戰悍將。

此人到來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關起門來,將雄踞龜茲的大關令方正差點給毆打成方的。

這絕對不是姐夫跟小舅子相處時候的正常態度。

這讓守在官衙外邊的何遠山,劉雄,雲初等人戰戰兢兢,一個個把身子站的筆直,生怕什麼地方沒有做好引來無妄之災。

大唐統領一州之地的刺史才四品官呢,而屋子裡這位毆打小舅子的四品官,不僅僅是四品官,人家還是大唐一位尊貴的貴族——周至縣縣男。

人家來龜茲帶著兩千兵馬,其中三百個最彪悍的傢伙是人家的部曲,也就是私兵,不受朝廷管轄,即便是裴東風想要造反,這三百個跟人家血脈相連的私兵,也會把造反事業進行到底。

自從大唐開國以來,出現的所有謀反事件,包括太宗皇帝發動的玄武門之變,中間都有部曲的影子。

這樣一位身份尊貴的人,別說吧自己當大關令的小舅子打成方的,就算是搓成圓的,皇帝也不會問一聲。

可能是打小舅子打的很爽的原因,裴東風推門出來的時候顯得有些神清氣爽。

沒有理會站在最前邊的壺正何遠山,徑直來到雲初面前道:“修整龜茲城,而後收重稅,就食於敵的策略,就是出自你之口?”

雲初堅決的搖頭道:“這是大關令的方略,與其餘閒雜人等無關。”

裴東風回頭看一眼悄無聲息的房間,點點頭道:“嗯,既然你這麼說,我就當是方正出的主意。

既然方正說你聰明,我就把你當一個聰明人來對待,差事辦好了,賞你一襲青衫。”

何遠山幾人聽了這話一個個用近乎哀求的眼神看著裴東風,說真的,他們也非常的想要一襲青衫穿,因為,在大唐,穿上青衫,就等於正式踏進了官員的行列,就何遠山這個壺正,還是吏員,而非官員,龜茲大關令衙門裡,只有方正一人有資格穿上青衫。

裴東風對何遠山等人的目光視而不見,笑吟吟的瞅著雲初,等著他跪地磕頭致謝呢。

雲初當然沒有磕頭致謝,他看著裴東風的眼睛道:“我沒打算用命去換一襲青衫,青衫這東西活人穿上才有意義,死掉之後,穿什麼衣服都是白搭。”

裴東風沒有惱怒,饒有興趣的道:“你知道當官的好處嗎?”

雲初點點頭道:“不納稅,不納糧,不出勞役,平日裡囔囔於眾人之上,著華服,吃美食,御美人,煊煊於百姓之間,上可光宗耀祖,下可恩蔭子孫。”

裴東風笑道:“這些東西還不足以讓你豁出命去辦嗎?”

雲初堅決的搖頭道:“我寧願當活著的乞丐,也不願意當死去的貴人。”

裴東風見說服不了雲初,就把目光放在何遠山的身上,何遠山立刻拜倒在裴東風腳下大聲道:“爵爺但有吩咐,何遠山萬死不辭!”

一個何遠山跪下去了,劉雄等人的膝蓋也變得很軟,一個個跟打了雞血一般,跪在裴東風腳下嚷嚷著要拿命去報效爵爺的提攜之恩。

裴東風仰天大笑,最後再一次將目光落在雲初臉上道:“現在還來得及。”

雲初羨慕的看著何遠山他們一群人道:“做弟弟的在這裡恭賀諸位哥哥前程遠大,小弟我就算了,膝蓋要是彎下去,以後就無顏見諸位親友了。”

裴東風奇怪的道:“我還以為你會鄙夷這些人的行為呢。”

雲初抬頭道:“為何要鄙夷?遠山兄家道中落,全族就盼著他飛黃騰達呢,死他一個人,造福全族,算起來是賺了。

劉雄出身低位,連番苦戰之下才給自己弄了一個隊正的差事,想要再進一步,天知道還能不能從戰場上活著下來,就算活著下來了,也未必能撈到軍功,現在有爵爺一句話,就能把所有不可能的事情變成可能,為什麼不賭一把呢?”

“你為何不賭?”

雲初攤開手笑道:“因為我只要活著,就一定有升官的機會,不需要拿命去拼。”

“不積苦勞,何以入仕呢?就算是某家出身高貴,這一身榮華依舊是用血,用命換來的。

你如此取巧,就算有些急智,想要達到高位,也是千難萬難,罷了,既然你不喜,那就隨你吧。”

裴東風說完話,也不理睬跪在地上的何遠山幾人,抬腿就上了戰馬,直奔折衝府第九團去了。

何遠山等裴東風的人都走光了,這才站起來朝雲初抱拳道:“多謝兄弟成全。”

雲初瞅著依舊沒有聲音的官衙嘆口氣道:“大關令的腿可能被打斷了,以後難當大任,咱們大關令這個衙門,從此就要靠遠山兄了。”

何遠山跟著長嘆一聲,朝劉雄幾人揮揮手,就去安排民夫等事宜去了,雲初說的一點錯都沒有,方正要嘛被打成重傷,要嘛就是斷胳膊斷腿,總之,這個人馬上就要被送去西州駐地高昌養傷了。

這個時候,就不用進去難為方正了。

雲初猶豫良久,最終還是走進了衙門,果然,方正倒在一張羊毛氈子上,一條腿軟軟的耷拉在邊上,正由一名帶著白帽子的軍醫給他治療。

雲初取了一瓶酒遞給方正道:“斷的徹底嗎?別讓錄事參軍他們給看出來。”

方正痛的臉色煞白,渾身都被汗水浸透了,就著酒瓶咕冬咕冬一氣喝了半瓶,這才抱著酒瓶對雲初道:“你是不是特別看不起我?”

雲初搖搖頭道:“我要是也有這樣好的一個姐夫,下場估計跟你是一樣的。

這人世間從來就沒有公平過,你有家世,可以不用拿命去換前程,我自忖有些才能,也劃不著用命去拼一個前程。

這其實是很公平的,只要我們以後不要羨慕何遠山,劉雄他們就可以了。”

軍醫給方正的腿湖了厚厚一層綠了吧唧的藥膏,囑咐方正萬萬不要胡亂動彈,就提著自己的傢伙事走了。

雲初想了一下,就從外邊找來兩個木板,將麻布撕成窄窄的布條,用兩片木板固定住方正的腿,再用細麻布條牢牢地將腿跟木板固定起來,這樣做的好處就在於,出現瘸子的機率會小一些。

方正一邊喝酒,一邊看雲初在他的腿上施為,不喊痛,也不叫喚,就是低著頭喝酒。像是在做一個很痛苦的決定。

人只要有點良心,就會經常性的陷入這種兩難之中,為了不讓方正太為難,雲初組織了一下語言道。

“西域太大了,阿史那賀魯又遠在庭州,大軍越過一千五百里的路去攻伐,代價太大了。

所以,不如讓阿史那賀魯自己把這一千五百里的路走完,最好讓他們的人聚合在一起,好讓武侯大將軍一鼓而滅。

龜茲處在庭州與西州之間,位置不遠不近,武侯大將軍是勞師遠征,阿史那賀魯在跑了一千五百里之後也算是勞師遠征。

只要我們龜茲這裡的駐軍能把阿史那賀魯拖住,武侯大將軍就能從容佈置,最終畢其功於一役。

所以,死守龜茲就是重中之重。

裴東風一口氣拿出來好幾件青衫準備賞賜給有功之臣,就說明龜茲城裡不可能有太多的軍隊駐紮。

最有可能的是用龜茲城安居,來蠱惑城裡的胡人來抵擋突厥人,這夥烏合之眾的主心骨,就是咱們大關令衙門裡的十一個人。”

方正欽佩的瞅著雲初道:“你覺得我們……不,你們有勝算嗎?”

雲初搖搖頭道:“沒有半點勝算,死定了。”

方正低著頭又看看自己被雲初包裹的如同粽子一般的左腿道:“拿上你的戶籍,過所,快跑吧,你是我招募的書吏,不算是大關令衙門裡的吏員,快點跑,最好能儘快跑到西州。

這一次阿史那賀魯瘋了,他糾集了兩萬帳突厥人來勢洶洶,現如今,就在天山的那一邊,很快就要來了。”

雲初點點頭道:“你說的很對,必須儘快跑路,不能在這裡久留。”

方正遺憾的道:“可惜我馬上就要被我姐夫的衛隊帶走了,沒辦法帶你走。”

雲初握握方正的胖手道:“沒關係,我可以自己走。”

方正又低聲道:“一個人走太危險了,我們後天天一亮就走,你遠遠的綴在我們後邊,這樣安穩一些。”

方正能說出這一番話,已經算是把雲初當做真正的朋友來看待了。

雲初再一次握了握方正的手低聲道:“我們有緣再見!”

方正眼角泛著淚花衝著雲初的背影道:“我真的不是膽小鬼啊,是我娘……”

雲初也不回頭,只是擺擺手,就離開了大關令衙門,這裡是他在大唐世界裡的第一份工作,雖然很短暫,卻很溫馨,很有紀念意義與參考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