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麵包?

格雷特低垂視線,沒有說話。如果說偷竊是一種罪惡,那麼,偷竊食物,也許是這種罪惡當中最輕的一種——

如果一個人不偷竊食物就要餓死的時候,那麼犯罪的顯然不是他,而是,把他逼到不得不犯罪的,這個社會。

冉阿讓,偷了一個麵包,被判五年苦役。

格雷特一直記得,前世的文學大師雨果,是以怎樣深切的悲憫筆調描寫這個人,而之後所有的影視、歌劇和文學分析,又對他寄予了怎樣的同情。

但是格雷特記得,他給醫院裡的每個人,每個施法者、保安和護士,都提供了足量的食物。所以格雷特把目光投向小珍妮,而小珍妮踏前一步,盯住了那個叫瑪莉亞的婦人:

“把你衣服裡的麵包拿出來。”

“這……”

“拿出來!”

格雷特默默後退兩步,背向人群。一陣肢體碰撞的聲音,然後,小珍妮恭敬的聲音響起:

“好了,先生。”

格雷特轉身。那個婦人滿臉通紅,雙手捧著一個硬邦邦的麵包,侷促不安地站在那裡。麵包並不大,也就雙手合捧的體積,上面謹慎地咬了一個小口子。

大概,她就是以這種動作,顯示她“已經吃過了”,從而把麵包揣到衣服裡,等著帶回家給孩子們吃?

“珍妮,我的醫院裡,供餐情況怎麼樣?”

格雷特輕聲問。小珍妮微微躬了躬身:

“按照您的命令,所有人都可以吃飽。每個護士,每餐的伙食是一個麵包,一碗燕麥粥,一杯牛奶,以及一大碗煮熟的蔬菜。此外,每餐會有一個蛋,或者一條魚,或者一塊成人手掌大的肉。”

她一邊說,周圍的洗衣婦們一邊點頭。壓低聲音,小聲贊同:

“是啊是啊!珍妮小姐說得不錯,沒有人敢剋扣我們!”

“幹我們這種粗活兒的人,誰能吃到這麼多東西啊!燕麥粥給你吃飽就了不起了!”

“還有牛奶!還有葷的!還是吃不飽的話,燕麥粥可以隨便再添!”

“說實話,我現在都是在醫院儘量吃飽,回到家就不吃了,口糧省下來給孩子們……上哪兒找這麼仁慈的東家啊!”

仁慈……格雷特是不敢說的,只是摸摸良心,儘量給員工們吃飽罷了。施法者有施法者的標準,食不厭精,膾不厭細,每餐需要有白麵包、有精緻的菜餚;

戰士有戰士的標準,可以吃黑麵包,但是要吃飽,要有足夠的肉食。只有營養足夠,才能支撐他們強大的運動量;

而護士們……作為普通人,格雷特所能為她們做到的,只有按時、足量供餐。按照居民每日膳食標準,主食、蔬菜、肉食,三大件儘可能搭配妥當,不要讓她們餓著。

至於盜竊食物?

格雷特微微閉眼,啟動傳送術。身形一閃,已經從眾人簇擁的廣場上,傳送到法師塔中樞。屈指叩了下塔靈面板,下達命令:

“moss,調出隱形僕役對食堂的監測結果。昨天,三天前,五天前,十天前,都給我看一下。”

“好的,老闆。”

塔靈——moss二號——應聲打出一片光幕。格雷特雖然不太管這些雜事,也好歹知道要裝監控,讓塔靈控制隱形僕役不定時巡查。

大廳、圍牆、產科樓、藥劑室、病房走廊、洗衣間、汙水處理間……能想到的,可能出紕漏的地方,都讓隱形僕役經常去看看。這時一聲令下,資料立刻被調了出來。

格雷特凝目細看,確實如護士們所說,食物數量足夠,大家都能吃飽。再看大宗貨物進出,也沒有負責食堂管理的人,往外私自運送米麵肉食的情況。

他再閃身傳送到廚房,後廚裡,烤爐熱氣騰騰,案板上蔬菜、肉食堆積如山。格雷特快步轉了一圈,看到排成一排的十幾口大鍋,裡面咕嘟咕嘟地不停翻滾:

燕麥粥,加了大量土豆和玉米的糊糊,蔬菜湯……

儲存的糧食也好,案板上的蔬菜也好,雞蛋、肉和魚也好,看上去還算新鮮,沒有出現發黴、腐爛的情況。這樣看來,食堂管理人員,至少沒怎麼撈錢。

也是。格雷特自嘲一笑:這可不是前世那個世界,還要勞心費力收集證據,還要依法處置。

在這裡,他如果懷疑某個普通人貪汙,可以直接用法術訊問,什麼【魅惑人類】之類,隨便往上丟。問出來了,綁到市政廳,想讓他死就讓他死。

而如果不是普通人——在醫院工作的施法者,哪個不知道好好跟著他,才是最好的晉升階梯?

但是到處都沒有弊端,就意味著一點,現在外面的情勢真的很嚴重了。格雷特慢慢走出食堂,回到吵架的護士們面前。目光左右一掃,所有婦人都低下頭去,大氣也不敢喘。

“你們還待在這兒幹什麼?”格雷特慢慢地說:

“醫院裡沒活兒幹了嗎?床單都洗完了嗎?被套枕套拆洗了嗎?房間牆壁、床架、小桌用消毒水擦過了嗎?病人都去看過了,沒有別的需要了嗎?”

“我們立刻就去!”

護士們、洗衣婦們拔腿就跑。只有小珍妮站著不動,那個偷麵包的洗衣婦站在格雷特面前,簌簌發抖。見人群一鬨而散,她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苦苦哀求:

“別趕我走,先生,別趕我走!我再也不敢了!扣工錢也可以,罰我別的也行,求求您別趕我走!現在趕我出去,我真的要活不下去了——”

她匍匐在地,聲淚俱下。格雷特揹負雙手,低頭靜靜地看著她,良久,嘆了口氣:

“你的月薪是多少,瑪莉亞?”

“五個銀幣,先生。”瑪莉亞膽怯地縮了一縮。五個銀幣,每天工作10小時,包午餐和晚餐。

對於什麼都不會、只有一把子力氣的洗衣婦來說,能找到這樣一份工作,能吃飽飯,不被欺負,已經相當好了。

“五個銀幣。”格雷特嘆息:

“我記得麵粉好像是一個銅幣一磅,麵包的話……”

“買不到了,先生!”瑪莉亞猛地抬頭:

“最便宜的黑麥麵粉,摻了很多麩子的,也要兩個銅幣三磅了!麵包,先生您供應的這種麵包,兩手合捧大小的,要三個銅子兒,才能買到一個!”

格雷特倒吸一口冷氣。一個銅幣一磅,漲到兩個銅幣三磅,看似數量不多,卻是漲價了50%。最底層的城市貧民,怎麼禁得起50%的漲價?!

“而且這還是在尼維斯,大法師們憐憫我們,一直壓著糧價。”瑪莉亞伏在地上繼續哭訴:

“我丈夫的妹妹一家,他們城裡,一磅麵粉的價格漲了五倍!五倍!他們支撐了兩個月,實在支撐不下去了……”

說到這裡,眼淚成串地掉了下來,聲音更咽:

“夫妻兩個,三個孩子,拖家帶口來投奔我們。找不到工作,我丈夫心好,又不忍心趕走他們……孩子們已經餓了兩天了……大人們還能忍,孩子撐不住……”

格雷特長長一嘆。他環顧四周,見周圍沒有誰在窺探,隨手一抬,兩個法師之手交叉飛出,把那婦人從地上拎了起來:

“不管怎樣,你從醫院帶走食物,這種行為總是不對的,女士。”

“是的,是的,我有罪。”瑪莉亞驚慌地不停鞠躬。格雷特不得不再加了一個法師之手,然後,轉頭看向小珍妮:

“做事情要有規矩。只能吃,不能帶,這是規矩。但是,”他微微閉了閉眼:

“如果只是把自己的份額帶出去,就,就當做沒看見吧……”

“是的,先生。”小珍妮滿臉不忍,微微鞠躬。她頓了頓,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囁嚅道:

“可是先生,她們吃不飽的話——”

“麵包可以帶,雞蛋,魚和肉必須當場吃完,安排人監督。另外,”格雷特沉著臉,努力讓自己的語氣嚴肅到凌厲:

“如果在醫院做錯了事,不管是不是因為吃得太少,肚子餓,精力不足,立刻趕出去。現在的情況,我想僱人,要多少有多少,讓她們自己想清楚。”

“對了,把麵包再做大一半。”

小珍妮屈膝行了一禮,快步告退,順便將那個農婦帶走。格雷特站在原地,閉上眼睛,好久,才慢慢、慢慢地嘆了一口氣——

他建立醫院,囤足糧食,給保安們、給醫護人員們良好待遇,盡力撐起一方無風無雨、溫暖祥和的小小天地。可是現在,外界的風雨,還是瓢潑一樣地打了進來。

亡,百姓苦。興,百姓苦。人禍天災,百姓最苦。

不過,這附近的百姓,已經開始逃荒了啊……這才六月份就開始逃荒了?議會不是已經提早準備,儲存糧食,平抑糧價了嗎?

六月份就撐不住了,到秋收,到冬天,到明年春荒時節,還不得賣兒賣女,還不得餓殍遍野?

格雷特在原地團團轉了幾圈,到底還是覺得,沒法袖手旁觀。不行,得告訴老師去,如果碰上評審會的人,也得告訴他們一聲——

話說這一屆評審會他沒怎麼打過交道,一個人都不認識。要不然,就以詢問談判進度,問下他能拿到多少錢為由頭,去找一找評審會?

他一跺腳,摸出【無盡墨水筆】,啟動了上面的傳送功能。身形原地消失,再出現時,已經到了伊戈爾峰頂,抬起頭就是巨大的通天塔。

話說這玩意兒上面的傳送功能,本來是定點到伊戈爾峰頂,迷鎖外面的。格雷特到7級以後,原本可以自主修改。

奈何格雷特在傳送術上的水平實在一言難盡,法師等級雖然已經超過了,他還是不會改……

好在他也沒這個需求。每天上班下班,和賽瑞拉、伯納德一起,擠在阿帕背上說說笑笑,挺方便的。傳送術什麼的,還是留著見老師時候用吧。

雷霆之主很快接見了他。對於格雷特報告的情況和提出的建議,雷霆之主眉目不動,彷彿絲毫也不驚訝。聽完以後,直接扯了張紙條,甩上一個【秘法印記】扔給他:

“這件事情,本來不打算讓你參與的。但是既然你去問了——拿這個條子去評審會,就說我的意思,那個什麼伯爵領,你去跑一趟吧。”

格雷特捧著紙條告退,淚流滿面。老師您這條子上一個字都不寫,只甩了個【秘法印記】——對於魔法師來說,這就相當於自己的圖章——這是讓我自己填嗎?

我是不是可以想寫什麼寫什麼?

好吧,我並不敢……

還有,那個什麼伯爵領,到底是哪個伯爵領?到底又是什麼事兒?老師您語焉不詳的,怎麼就把我給打發走了……

他嘟嘟囔囔地下樓,乘坐電梯,一路降到通天塔第120層。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不是,評審委員會換屆,評審會的辦公室,並不會無緣無故換地方。

格雷特這幾年,被訊問,開會,商討,要錢要專案,各種事情,跑評審會已經跑得很熟了。

評審會八名委員,慣例是每個學派各出一人,擔任輪值委員。辦公室門口的名牌上不寫姓名,只銘刻了各個學派的代表性徽記——格雷特猜測,大概是為了省預算。

於是,格雷特熟門熟路,理所當然,被帶到了塑能系委員的辦公室裡。

“諾德馬克法師?請坐。”

這次的輪值委員是一位中年女性,身穿深藍色的法師袍,上面用銀絲繡著幾片雪花狀的紋飾。也許是冰雪方向的魔法師?

難怪整個辦公室裡,不用開冷氣,氣溫都下降了兩度……

格雷特規規矩矩地在她面前坐下。接過工作人員送上的茶杯,順便觀察對方:

這位女魔法師大約四十來歲模樣,面容嚴肅,頭髮在腦後盤成一個緊繃繃的髮髻。法令紋深刻,眉心皺著一道深深的豎線,哪怕是接過紙條,抬頭打招呼的時候也沒有鬆開。

“您好,我是艾麗茲·烏斯曼,本屆塑能系的輪值委員。”女魔法師掃了一眼紙條,隨即歸檔,在旁邊一個檔案架上翻找起來。一邊找一邊打招呼,語速飛快:

“您的來意我已經知道了。正好有一件事,需要議會派出等級相當的法師去做,既然是雷霆之主的意思,就勞煩您跑一趟——啊,在這裡。”

她刷地抽出一份打著淡黃色標記的檔案,翻開掃一眼確認,推到格雷特面前:

“西邊那個島上,羅思康伯爵,既不響應議會的號召提前屯糧,饑荒來臨,又不開倉放糧。現在領地裡已經有了成規模的饑民,議會正在和他交涉,要把饑民引導去其他地區,他又不肯——”

“所以需要有人坐鎮?”

格雷特脫口而出。烏斯曼法師勾起一個程式化的微笑:

“是的。具體談判、引導流民、轉運工作,有人去做,但是需要一個夠分量的人去坐鎮交涉。現在,就是您了。”

“我立刻去!”

肯特王國由兩個大島和若干小島組成。西邊那個大島名為艾俄蘭島,因為島上綠樹成蔭,河網縱橫,又有“翡翠之島”、“綠寶石島”的美譽。

羅思康伯爵的領地在艾俄蘭島中部,偏北一點的地區,距離尼維斯大約是200裡海路,上岸還要再走兩百里左右的陸路。

根據評審會工作人員提供的訊息,議會早就為過去的使者備好了快船,然而格雷特心急火燎——

“不用了!你們找一艘快船,在最靠近艾俄蘭島的地方待命,我直接陸路趕過去!”

已經有饑民了!

那就是說,已經開始死人了!

這時候,早一點到,就好一點!

“離他們最近的是貝爾敦港,只有20裡海路,可是——”

“那就它了!”

格雷特跳了起來,飛奔而下。返回法師塔,立刻提高聲音:

“伯納德!喊上阿帕!賽瑞拉!我要出一趟遠門,去西邊的艾俄蘭島,你跟不跟我走?”

“那肯定一起啊!”

“那就快點!打包一下東西,立刻走!”

他一邊轉述情況,一邊找出許久不用的空間袋——最大的那個已經給林恩帶走了——嘩啦啦往裡掃東西。賽瑞拉在旁邊聽了片刻,一揚眉:

“那還讓阿帕跑什麼呀?我們直接飛過去!速度快得多了,今晚就到!”

“直接飛……”

“直接飛啊!我載你們!”她大大地展開手臂,驕傲抬頭:

“我現在已經成年了!別說你、伯納德和阿帕,再來幾個,我也載得動!”

夕陽下,法師塔頂,巨大的銀龍沖天而起。伯納德坐在龍背上,埋著頭,緊緊抱住一根棘刺;格雷特坐在他前面,抱著變成貓咪大小的阿帕,身邊溫柔地繚繞著一縷白雲——

那是銀龍為他們特地構建的的護罩。有這一縷白雲在,風不吹面,雨不沾身。

破開冷雨,破開雲層。銀龍張開雙翼,從滾滾雲浪中一躍而出,來到厚重的積雨雲上方。

夕陽溫暖的光芒籠罩在他們身上,把銀燦燦的龍鱗和格雷特朝向夕陽的臉頰,一起鍍上了一層淡淡的金光。

“賽瑞拉,走啊!往西,往南!沿著海岸線飛,越過海面,對面那個大島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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