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三章虎賁

安邦彥見到奔逃回來的苗兵,便知道大事不妙了。

因為敗兵有兩股:除了阿蚱怯帶的人,還有烏迷的部眾——確切說來,阿蚱怯那幫人逃回來的反倒更多些。

烏迷帶的人比阿蚱怯多,而且是水西軍最精銳的一部分。安邦彥本也沒指望他們能擊敗孫杰,阻一阻追兵為主力轉移爭取些時間就好,打不過,難道還跑不贏那幫漢人麼?

真跑不贏。

因為他的對手是孫杰。

烏迷是水西軍的一員悍將,論勇武不輸安效良,但腦子則比後者活絡多了。對手是久負盛名的孫杰,烏迷沒存任何投機取巧的僥倖,也沒想著設什麼伏。根據當地苗人斷斷續續的報告,烏迷發現,孫杰的行軍中規中矩:最前面是二十幾騎探馬,軍情觸角遠出前鋒營十里左右——烏頭領不知道,這還是因為苗地多山,視覺偵察範圍受限。若是平原地帶敵境行軍,孫杰的軍情探馬可以延伸到大軍三十里開外,能夠為本部提供一天以上的預警時間——前鋒應該有兩個營,帶了同樣數量的輔兵隨行。其實烏迷還是判斷錯了:孫杰只派了一個虎賁營做前鋒,輔兵則三倍於此,除了負甲伕子和運糧兵,還有相當數量的土營(類似於工程兵,負責搭建營地、構築工事)輔兵。前鋒後面約二三十里是主力,保護著糧草輜重,以每天三十至四十里的速度向東開過來。

五千人的隱蔽伏擊不可能瞞得過探馬偵騎,丘後、林地等能夠隱藏大部隊的場所都是他們的重點偵察物件。若是分兵埋伏,及時的通訊聯絡是個大問題,九成九會錯過戰機,反倒可能被對手把彼此音訊不通的小股部隊各個擊破。因此,烏迷決定來一場堂堂之戰:以五千對一千多明軍前鋒營(烏頭領把土營的人也誤認作戰兵了),迎頭碾過去!二三十里外的明軍主力聞訊趕到怎麼也需要一個半到兩個時辰——急行軍一個多時辰、三里外披甲並略事休息恢復體力,然後再開赴戰場投入戰鬥,這已經是最高的效率了——不論是殲滅對手還是將其擊潰,甚至僅僅是教明狗們虛驚一場手忙腳亂一陣子,烏迷至少有信心帶領本部在明軍主力趕到前撤出戰場。

能給明軍造成巨大損失固然好,即使不能,以後他們應該也不敢再派出孤軍深入追擊,而是整個部隊縮成一團慢慢向前拱,只要時不時襲擾一番,等他們蹭到谷裡驛,安長老早就在雄所則溪的大山裡匯合奢大王給他們準備好墳墓了!

烏迷把戰場預設在以著則溪的馬野墳。按照預想,如果一戰能將當面的明軍先鋒營擊潰,短暫的追擊後就可以步步為營地向東北谷裡驛方向節節後撤,時時伺機沿途騷擾;萬一戰事不利,也可以兵分兩股跑路:一部向東,那邊是黃泥麻窩的沼澤地(今水西柯海溼地公園),烏迷巴不得明軍會追過來——除非熟知地貌特徵,看似堅實的草窪下面就是泥坑,空身踩上也很可能被陷到泥沼裡沒頂,何況穿了一身鐵的明狗?更不用說那些輜重大車了!一部只消向北跑上十餘里,渡過老鴰河(今已部分改道)便是水西驛,火灼堡近在咫尺,可以得到至今表面上置身事外的安位的暗中接應,稍微繞一點圈子也能趕到谷裡驛與安長老的主力匯合。

這是一場有勝無敗之戰。

善雄以前是虎賁營的斥候,後來被善勾機看上選作家丁,便改了善姓。攻打織金寨時善雄被一塊不大不小的石頭砸在頭上,饒是有鐵盔保護也眼冒金星好一陣懵,待緩過神看清了投石者,更是羞憤難當:竟是個十二三歲的娃娃……而且,還是個女娃!衝破寨牆也就是不大一會兒的工夫,很快善雄便在俘虜隊裡再次見到了那個小蠻女。不過,還能咋樣?一方面大帥早就有令不得殺俘——即便大帥不下令,你道善雄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殺個小丫頭麼?那不得被人恥笑一輩子!善雄只好衝小蠻女一通吹鬍子瞪眼把她嚇得哇哇大哭悻悻地作罷。因為被砸暈了頭落在後面,這一戰善雄沒撈到斬首功——在大帥這裡,首級未必能換來賞錢,大帥發賞是看服從命令的態度和效果,可首級功是顏面的事啊!大帥屬虎,這個營叫虎賁營,你想想這是啥意思吧!一場大戰後虎賁營的普通戰兵往往都能提個蠻頭回來,營官的堂堂家丁兩手空空可怎麼好意思?待回師六沖河見到上官將軍的馬隊,善雄更鬱悶了:不少人馬頸下都掛了早已風乾的苗蠻首級,而家主的五個家丁除了自己,每人馬頸下也都有!雖然大家都沒說啥,但善雄越發覺得抬不起頭來,所以纏了家主,無論如何要重拾老本行前出為大軍探路。善勾機當然知道善雄的心思也就同意了,暗裡也希望這傢伙能碰到幾個落單的倒黴蠻鬼滿足下虛榮心……偏偏這麼多天過去,除了遠處山頂上一晃而沒的人影,善雄啥收穫也沒有。當然,以著則溪也偶爾能看到田間勞作的零星老幼耕者,但殺良冒功這事不僅被嚴厲禁止,這支軍隊裡也沒人屑於去做。

偵騎探馬都是軍中精英,絕非望臺望子那種只要不瞎誰都能做的差事。比如說吧,善雄便知道,自己縋上的是很大一股苗賊,規模大概有四五千人,距離本隊有不到一天的路程——從屎溺堆和篝火堆的痕跡可以判定人數、被踐踏過的斷枝草痕則可以判斷出過境時間。當然,計算道路通行能力、選擇適合紮營的地點等等都是偵騎探馬的日常基本工作。這些軍情早已稟報了家主營官。

不過今天善雄好像是撞了大運,與同伴剛剛轉過一個山腳,便發現了他心裡期待已久的苗蠻!然後……

善雄與同伴撥馬扭頭就跑!

前面不遠處整條路上滿滿當當的全是苗蠻,兩側的緩坡上也密密麻麻都是人頭!雖然倉促間看不真切,打眼一望足足有幾千人——敢情自己縋上的那群傢伙全在這裡了!

烏迷把部隊擺在這裡是有原因的。這是一個山灣,明軍的探馬只有轉過來才能看到自己,可以最大程度滿足隱蔽性。這時揮軍迎上去,前面兩三里外便是馬野墳那一大片開闊地,部隊可以充分展開發揮兵力優勢——如果戰場在狹窄的山路上,迎敵正面便有限,人再多也只能被堵在後面乾著急。開闊地足有十五六里方圓,再後面又是狹窄的山路,探馬發現自己時,這營明狗已經全部踏進了開闊地,絕不可能再回過頭去一口氣跑上五六里鑽回山溝,那樣的話就得把自己跑崩了,狹窄的山路上自相踐踏,再也無法組織有序的抵抗,因此,他們只能硬著頭皮在這裡與自己進行決戰!

烏迷沒有費力去追百多步遠的善雄,一揮手,全軍向前,五千水西精銳信心百倍地向預定戰場行去。

沒等善雄跑回來報信,甚至沒等他後面的探馬搖動發現大股敵蹤的紅旗,策馬走在全營最前面的善勾機便發現了異常:十來裡外的遠山腳下方才視野裡的那片綠色不見了!久經戰陣的善勾機知道,這種現象只能說明一種情況:有一大群人或動物移動過來蓋住了那片草地和灌木!

“全營止步!準備接敵!”善勾機勒馬大吼起來,隨後吩咐身邊的家丁,“善虎、善猛,立即回報大帥:本營已咬住苗賊主力,請大帥速援。”

敵在十里外,挖壕壘柵欄顯是來不及了。不過,虎賁營的名聲可不是靠扛揍得來的!隨著善勾機口裡吐出的一連串命令,整支部隊立即忙開了:各隊隊官開始喊著號子把自己本隊的輜重車調上來、戰兵們從車上取下自己的大盾、圓盾等重灌備後,又從伕子背上取下自己的鐵甲準備穿戴、弓兵們從大車上取下成捆的羽箭挑開綁索裝入各自斜挎的空箭壺後,紛紛從懷中掏出油紙包裹的弓弦給步弓上弦、最忙的要算土營的輔兵們,拉著剛剛卸下戰兵鎧甲的伕子們從大車上抬下拒馬鹿砦,按照土營隊官米大力的指揮擺放在指定地點,然後掄著木槌把它們牢牢釘在地上、另有一小隊人跑至外圈,在陣地兩側的草叢裡灑下一串串鐵蒺藜……

“讓開讓開!”隨著一連串大吼,幾架大車被推到最前,炮組的輔兵們七手八腳地從車上卸下三門虎蹲炮,將其一字排開釘在陣地最前方的拒馬防禦圈外,炮組的人則忙著把火藥包、彈丸堆在各自的火炮左近……善勾機的前鋒營竟帶了三門小炮!

善勾機縱馬沿著防禦陣地跑了一圈。兩翼的拒馬擺得很密實,一道接一道,錯落著足足有八九層,彼此還用鐵鏈相連,可以遲滯苗蠻很久,再聽到米大力報告拒馬內外已各撒了幾百串鐵蒺藜滿意地點點頭“嗯”了聲。待來到已披掛整齊的前隊那裡,善營官的臉色兀地變成鐵青,手中馬鞭劈頭向甲乙丙丁各隊隊官一下接一下抽過去,邊抽口裡邊罵道:“混賬東西!穿了甲裙如何追敵?直娘賊,等大帥過來看到,老子的臉都被你等狗才丟盡了,這虎賁營該被改叫了鼠膽營!都給老子脫掉!最前和兩翼的槍兵全甲,刀盾兵一律給老子穿半甲!弓兵不許著甲——你們又不用追敵,怕被苗賊突進陣裡麼?不用苗賊來砍,老子羞也羞死了,你們這群沒廉恥的豬狗卻惜命……”

此時,烏迷的大隊已逼近到虎賁營三里開外。烏迷正要命令各寨頭人帶兵向兩翼展開攻擊戰線,猛地見到對面明軍那裡騰起幾股白煙,急忙大叫一聲“快快散開!”然而還是晚了些,不到兩個呼吸間,隊伍還紮在一起,隱約的炮聲傳來,幾乎與此同時,一陣悶響過後,佇列裡響起一片慘叫聲。

孫杰一向鼓勵各級軍官臨敵時獨立決斷,炮組也不例外:開火的時機炮長們當然比營官甚至大帥更清楚。各炮組的炮長見苗兵已進入射程,彼此對望了一眼,沒等善勾機的命令便先後下令開火,拉開了這場遭遇戰的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