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行恭宛如一頭憤怒的雄獅,嚎哭了一陣,放下兒子的屍體,站起身,充血的眼眸惡狠狠的盯著蘇定方,似乎下一刻就會張開血盆大口,將蘇定方的脖子咬斷,飲盡鮮血!

蘇定方怡然不懼,平靜的和丘行恭對視。

兩人身後的兵卒則劍拔弩張怒目相視,只待自家大帥一聲令下,便將手裡的橫刀弩箭插進對方的身體!

丘行恭怒發戟張,瞪著蘇定方,一字字道:“剛剛不是跟老夫要解釋麼?現在,給老夫一個解釋!”

蘇定方稍稍鬆了口氣……

看得出來,丘行恭尚未完全失去理智,或許他認為殺人兇手不是自己,亦或許他的真正目標不是自己……無論如何,現在不用火併,就是最好的形勢,否則一旦右武侯衛和水師徹底撕破臉不死不休,那樣的後果實在是太過嚴重。

吸了口氣,蘇定方緩緩道:“此事,某毫不知情,令郎非我所殺,其屍體更非某掩藏。某會通知刑部與大理寺,徹查此事,還望大將軍能夠保持冷靜,勿要被真正的兇手逍遙法外,並且借刀殺人。”

他相信一個能夠在生死之間衝殺出來並且身居高位的人,就算平素再是如何暴虐,智商也是沒有問題的。

雖然丘神績的屍體在水師的船上發現,水師看上去無可推卸,實則卻是漏洞重重。

最起碼,誰殺了人後會將屍體放在眼皮子底下?

丘行恭一雙眼珠子紅得似乎能滴出血來,咬著牙道:“別跟老夫來這一套,今日老夫不取你之狗命,是因為老夫知道你不是主謀,頂了天只是一個劊子手,所以,洗乾淨你的脖子,等著老夫宰了主謀之後,再來取你狗命!”

蘇定方緊蹙眉頭,沒有說話。

這個時候沒必要跟丘行恭去做口舌之爭,說什麼他也不會信。蘇定方目光移動,看著甲板之上的丘神績屍體,赤|裸的屍體上佈滿箭瘡刀痕,傷口翻卷著,因為鮮血早已流盡並且明顯經過河水的浸泡,皮肉翻卷極其可怖。

現在可是仲夏時節,一般來說屍體兩三天就開始腐爛潰敗,然而丘神績的屍體儲存得卻無比完好,明顯經過了防腐的藥物處理,就等著將其完整的展示在丘行恭面前……

到底是誰幹的?

*****

李二陛下在太極宮尚未等到齊王與房俊前來,卻等到了丘神績之屍體發現在水師船上的訊息……

聽聞丘行恭率領右武侯衛的兵卒與水師正在城南碼頭上對峙,雙方大有一眼不可即刻開戰之趨勢,李二陛下頓時暴怒如狂!

京畿之地,居然發生軍隊對峙這種事,是當他這個皇帝透明的麼?

當即下旨右武侯衛全部迴歸軍營,無故不得擅自出營,命丘行恭、蘇定方即刻進宮,同時命御史臺、大理寺、刑部各自派出侍郎級別以上的主官徹查丘神績被殺一案,三司會審!

端坐在兩儀殿內的李二陛下,面色鐵青隱有雷霆乍現!

須臾,齊王李佑與房俊一先一後進入大殿,一臉莫名其妙,兩人先是被宮裡的內侍宣旨之後引往神龍殿,半路卻被告知陛下正在兩儀殿……房俊只是覺得事有蹊蹺,李佑卻嚇得腿軟!

一般來說,李二陛下在神龍殿召集大臣,商談的皆是一般小事,就算對臣子施以懲罰,亦是以“家長”的身份,並不會有多麼嚴重。可兩儀殿卻截然不同,此處乃是除去太極殿外唯二的商議朝政之處,放在這裡談問題,一旦被懲罰,面對的就是國法……

李佑最是懼怕李二陛下,此刻嚇得兩股戰戰,剛剛進了大殿,便“噗通”一聲跪在地上,聲音都在打顫:“兒臣叩見父皇,兒臣知錯,還請父皇寬宥……”

房俊則冷靜得多,只是一揖及地,施禮道:“微臣見過陛下。”

一般情形下,皇帝這個時候會說一句“平身”,可是現在李二陛下坐在御座之上面容陰沉,眼眸之中厲芒乍現,卻是一聲不吭。

皇帝不說“平身”,臣子如何敢起身?

李佑還好,只是嚇得滿頭大汗臉色蒼白,趴在地上頭也不敢抬,房俊卻是彎腰施禮,只是一會兒便腰脊痠軟彷彿剛剛歷經了“三百回合”的大戰一般,整個人都快要斷成兩截兒……

饒是如此,房俊也沒敢起身。

他最是瞭解李二陛下的性情,平素這位心情好的時候,頂撞幾句也不是什麼大事兒,但是每當他心情糟糕的時候,誰若是自持功績不尊禮法,必然徹底惹惱這位皇帝,那可有的苦頭吃!

只是苦苦忍耐之餘,心裡琢磨李二陛下何故發這麼大的脾氣?

自己最近棒槌脾氣沒發作,沒幹什麼犯抽的錯事啊……

兩儀殿裡呈現一種詭異的寂靜。

李二陛下高高在上端然穩坐,面容陰沉一言不發,實則心裡怒火升騰殺意縱橫,究竟是誰殺掉丘神績,攪得朝中風雨如晦人心浮動?他不認為兇手是蘇定方甚至是房俊,但是現在丘神績的屍體被發現於水師的戰船之上,無論是蘇定方亦或是房俊都難逃干係,這令他愈發惱火,恨不得將真正之兇手挖出來凌遲處死!

李佑嚇得伏在冰涼的地板上,額頭汗出如漿,連大氣兒都不敢喘一口……他最怕自己這位父親,自然也最是瞭解父親的性情,一般來說若是上來便破口大罵一頓,反倒沒什麼事兒,頂了天打幾板子了事,可是眼下這般陰沉著臉,便證明是真正的怒氣勃發,看來今日難以善了。

房俊沒李佑那麼害怕,但是他真的堅持不住了,這等彎腰的鞠躬的姿勢比跑上一萬米還讓人難熬,甚至有一種下一刻腰就要折了的錯覺……

心裡難免腹誹:話說,咱好歹也是您女婿,咱這腰壞了,最後吃虧受苦的不還是您閨女麼?

但是轉念一想,好像即便是自己腰折了,高陽那個丫頭也不會寂寞受苦,家裡沒吃的了,可以出去打野食兒啊,那丫頭可是有前科的……

這麼一想,心裡越發鬱悶了。

今天這位陛下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殿內的內侍禁衛各個眼觀鼻鼻觀心,一聲不吭,彷如泥胎陶塑。

到了最後,不僅李佑嚇得大汗漓淋,房俊也冒汗了,就在他琢磨著要不要奓著膽子直起腰,哪怕拼著被責罰一頓也要挽救自己的老腰之時,忽聞殿外腳步聲響,繼而內侍奸細的嗓音響起:“右武侯大將軍丘行恭,皇家水師都督蘇定方覲見——”

御座上的李二陛下終於開口:“宣!”

聲音低沉,語氣冷冽,大殿之上彷彿颳起了一陣陰風……

須臾,腳步聲在大殿門口響起。

繼而——

“陛下!嗚嗚嗚,請給老臣做主!”

丘行恭墩厚壯實的身影出現在大殿門口,口中放聲哭嚎,幾個箭步便竄到御座之前,不顧左近厲聲喝叱的內侍禁衛,一把扯住李二陛下的衣袍,哭得驚天動地涕泗橫流……

蘇定方緊隨其後步入大殿,神情凝重的與正保持彎腰施禮姿勢扭著脖子望過來的房俊視線交匯,微微搖頭,示意房俊不要多說話,這才站到房俊身邊,躬身施禮,恭聲道:“末將蘇定方,覲見陛下。”

李二陛下沒有因為丘行恭扯住自己的衣袍嚎哭而有絲毫不耐,反而輕輕拍了拍丘行恭的肩膀,溫言道:“人死不能復生,行恭勿要悲怮,朕答應你,必將兇手找出來,令其血債血償!”

固然他對丘行恭平素行事多有不滿,但是說到底,這畢竟是跟隨自己南征北戰立下赫赫戰功的忠心部下,現在落得一個白髮人送黑髮人的下場,如何能不同情?

丘行恭老淚成行,涕泗橫流,嚎哭道:“老臣一生征戰,去不想落得個老年喪子之結局,心中之痛苦,不足道也!望陛下念在老臣多年鞍馬功勞的份兒上,准許老臣能夠手刃兇手,報此血仇!”

李二陛下眉頭微微一蹙,國有國法,豈能容你手刃兇手?

不過此刻丘行恭心情悲怮,他也沒去過多計較,輕輕揮手將左近唯恐做出什麼大逆不道之舉的內侍禁衛斥退,這才抬頭看著殿中三人,冷聲道:“平身吧!”

“謝陛下!”

李佑從地上爬起,蘇定方直起身,房俊……卻保持原狀,身子微微有些顫抖。

李二陛下雙目一凝,道:“房俊,你可有話說?”

房俊道:“微臣無話。”

李二陛下怒氣隱現:“既然無話,為何不平身?”

房俊快要哭了:“陛下,微臣腰大概斷了,直不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