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去營裡找裴獗的時候,在外面就碰上了敖七。

那天回來,鰲崽已經在屋裡等她了,她聽說敖七出去找過她,那兩天又替她照料了鰲崽,原想找個機會道謝,可事情一多,拖著拖著就忘了。

乍樣看到人,馮蘊笑吟吟招呼。

“小七。”

敖七應聲抬頭,目光下意識亮開。

今日馮蘊要去祭梁,打扮得格外端莊,比平常看著更為幹練,少了點慵懶嫵媚的味道,可她肌膚好似變得更好了,午後正是日上中天,陽光落在她的嬌容玉面上,白皙得好像泛著光。

明明觸手可及,又遙遠無涯。

敖七清亮的眸子漸漸黯淡,他默默退至一側,低頭拱手,“舅母。”

這樣的恭敬很是少見。

都不像那個憨頭莽撞的小敖七了。

馮蘊看到有士兵走過,猜他是為了避嫌,也笑著還禮。

“多謝小敖將軍。”

幾個字不多,足以讓敖七明白她謝的是什麼。

但沒有一個字是他愛聽的。

敖七看著她,“舅母沒事就好。”

馮蘊點了點頭,隨意地客氣兩句。

“看你行色匆匆,在忙?”

敖七道:“準備帶人去庫房領冬衣。”

馮蘊笑問:“冬衣夠了嗎?”

敖七搖了搖頭:“這些是阿舅從平陽要來的,數量都不夠分發的。但兄弟們都緊著別人,互相謙讓不去領,我們赤甲軍原想也靠一身正氣再硬扛幾日的,阿舅卻讓我去領走一些……”

馮蘊微微蹙眉。

“你說什麼?平陽要來的?”

敖七納悶她的反應,“對啊,阿舅親自去平陽,從虎賁軍的老虎嘴裡扒出來的。”

看馮蘊的表情,敖七蹙眉反問:

“舅母該不會以為,是朝廷發下來的吧?”

“不是嗎?”

“當然不是。”敖七嘆口氣。

他主事赤甲軍以來,其實才真正開始瞭解他的阿舅,為什麼從軍這麼多年,都沒攢下什麼家底。

行伍人大多出自寒門庶族,平常軍餉食糧也僅夠餬口,遇上災年戰亂年,吃不飽肚子也是常事。

那麼多張嘴巴要吃要喝,做一個大家長實在太不容易了。

敖七心裡對裴獗的敬意更甚,對馮蘊的情感就越是複雜,背德一般思念成狂,又因倫理而牢牢約束自己,多看一眼覺得是罪過,又不捨得少看一眼。

他原地走了兩步,正想說幾句輕鬆的話打破沉寂,就見馮蘊嘴裡喃喃著“原來如此”,然後匆匆對他行一個辭別禮,掉頭往中軍大營去了。

敖七的話憋在喉頭。

看著女郎挺拔而纖細的背影,目光漸漸失神,竟然忘了收回。

那夜,其實他也去了淳于焰的莊子,跟溫行溯只是一前一後。

他走得急,沒有帶侍衛,一個人做了樑上君子,後來溼透衣裳,淋了個透心涼,失魂落魄地回到信州,就病了一場,足足躺了三天才漸漸好轉。

葉闖早上還說,他氣血差,人瘦了。

可馮蘊沒有看出來他的變化。

他微微攥著拳頭,又鬆開,然後大步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昨日接到家書,這次信州和議,阿父會來,到時候免不了又是一番對他婚事的說道……

之前,他還可以藉著戰事來婉拒。

和議後,仗不打了,北雍軍班師回朝,他當如何是好?-

主將營房。

濮陽九黑著臉跪坐在鋪著席子的木榻上,把脈的手都換好幾次了,仍然沒有開口,那表情凝重得好像在看一個絕症病人。

“有什麼就說,我還有事。”裴獗不耐煩了,將手從脈枕上收回來,一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

“妄之。”濮陽九拿眼瞄他一眼,“伸舌頭。”

觀色,切脈,現在又伸舌頭……

裴獗表情冷漠地凝視著他,慢慢張嘴……

“啊!”濮陽九教他,像在教小孩子。

“張大點,舌頭伸出來……”

裴獗冷眼睨著他,突地合攏嘴,那表情怪異得濮陽九心下一抖,這才察覺到他視線有異。

慢慢轉過頭去,發現馮蘊從遠處過來了。

濮陽九有點好笑。

“你跟嫂夫人沒伸過舌頭怎麼的?怕成這樣……”

裴獗冷眼剜他。

濮陽九懂事地閉嘴,趁馮蘊還沒有入門,淡淡瞄他一眼,嗤笑一聲:“毫無疑問,你這陽燥的症狀減輕了許多。我早就說過,這本不是什麼大毛病,只要娶妻納妾,待陽液洩出,其火自消。便有癮症又何如?一日弄三回,總能按捺得住,比服藥可強上許多……”

“閉嘴!”裴獗冷聲。

馮蘊已到門口,看著室內正襟危坐的兩人,行了一禮,沒有進門。

濮陽九捋了捋袖子,起身喊一聲“嫂夫人”,像是突然想到什麼似的,又回頭看著裴獗,低低地道:

“我今日來還有一事,想告訴妄之兄,又不知當說不當說……”

裴獗:“說。”

濮陽九眉頭微蹙,猶豫半晌才開口,“我阿父信上說,這次來信州的除了和議的使臣,緹騎司在暗地裡佈置了不少人馬,妄之不得不防啊。”

裴獗沒有吭聲。

濮陽九摸摸下巴,發出一聲乾笑。

他們父子倆,從來不管這些事情的,祖上世代行醫,看慣風雲,不論是牛打死馬,還是馬打死牛,他們要做的只是醫牛醫馬,從不在意誰輸誰贏。

可誰讓他跟裴獗交好呢?

兩人要好的事情,中京無人不知。

這太醫令操心兒子,怕他被裴獗牽連,自然也就關注起了與裴獗有關的事情。

宮中行走,他有許多別人沒有的便利。

所以來信旁敲側擊地提點一下兒子,濮陽九就忍不住告訴裴獗了。

“依我看,中京對兄很不放心,小心為妙……”

裴獗眉目深了深:“多謝。”

有些話點到為止,濮陽九知道裴獗聽進去了,拱手一笑。

“那小弟告退了。”

說罷又回頭朝馮蘊行了一禮。

“嫂夫人,告辭。”

馮蘊在門口看到兩人的表情變換不停,以為有什麼要事相商,生怕自己打擾,於是還禮微笑:

“我和將軍說幾句就走,濮陽醫官在此也無妨。”

濮陽九好整以暇地看她一眼,又回頭朝裴獗擠了擠眉,大有留下來窺探二人隱私的打算。

他太好奇了。大抵是出於醫者對病患最深層次的關愛,他很想在他們身邊安放一雙眼睛,看看二人到底是怎麼相好的……

然而……

他不會偽裝,探究就寫在臉上,嘴巴剛張開,就被裴獗打斷。

“無妨。他本來就要走了。”

濮陽九恨得牙根癢,又不得不假笑附和,

“正是正是,我是來給將軍瞧病的,現在病瞧完了,也該走了。”

這打擊報復他用得爐火純青,直接在馮蘊面前說裴獗有病。

馮蘊果然問:“將軍哪裡不舒服?”

裴獗一頓,端坐的身姿微微僵硬,“小事。”

濮陽九笑得彎起了眼睛,不怕死地道:“幷州二位大婚前,小弟曾留書向嫂夫人提及過……”

話說到這裡,他突地察覺寒芒在背,後頸子涼颼颼的,這才反應過來……

他給馮蘊小冊子,又在裡面夾信說裴獗病情的事情,從來沒有告訴過裴獗本人。

“咳!先走一步,小弟先走一步。”

濮陽九強行打斷,也不待二人反應,拱手告個饒便灰溜溜地走了。

馮蘊看一眼他匆匆的背影,邁過門檻走過來,“濮陽醫官說的,都是真的嗎?”

裴獗聲音依舊,表情僵硬,有點不自在。

“找我何事?”

不承認不否認,難不成真的有病?

馮蘊見他不肯多說,淡淡地笑了笑,上前深深一揖,“將軍,我是為鳴泉鎮議館的事情來的。”

可以說很有規矩,禮數也周到。

但裴獗顯然並不喜歡這樣,面無表情地冷著臉,“說吧。”

馮蘊皺眉,慢吞吞瞄著他。

裸裎相對過肌膚相貼過,跟她這麼說話不見外嗎?嗯,還是不穿衣服的裴大將軍好說話。這身衣服一穿上,他就像換了個人似的。

她絲毫沒有意識到自己也很見外。

心裡活動很多,臉上卻沒什麼表情。

斂著笑,一五一十把今日去鳴泉鎮發生的事情告訴裴獗,面色平靜地道:

“若不是那小乞丐示警,只怕就要釀成大禍了……”

這個議館是她負責的,她背後的人是裴獗。一旦議館出了事情,裴獗是要跟著她背過的。

馮蘊覺得自己有責任,當即欠身朝裴獗請罪。

“明日我會再去鳴泉鎮,帶上文田叔和幾個老匠人,仔細檢查各要害關節,確保不會再出差池……”

裴獗盯著她看了半晌。

“坐近說話。”

馮蘊笑了笑,“是。”

她款款走上去,不緊不慢地跪坐在裴獗的身側,忽聽他道:“還以為你來討解藥的。”

馮蘊嚇一跳。

她臉上未必寫著“禽獸”二字?

她怪異地抬頭,衝他一笑。

“將軍若有,討些也無妨。”

女子聲音如清風流泉,身姿淡雅端莊,聽不出話裡有什麼端倪,裴獗的臉色卻好看了很多。

略一抬頭,便衝著門外喊。

“傳覃大金來。”

馮蘊:……

馮蘊:媽!他不開竅。

裴獗:渣女。

馮蘊:媽!他偽君子。

裴獗:騙子。

馮蘊:媽……

裴獗:再叫,當場辦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