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朝廷盤剝太過,地方府庫空空如也,小民百姓亦家無餘財。

從漢中運了不少錢糧過來,但利州被搞得一塌糊塗,反而需要朱銘拿出軍資賑濟百姓。

又在劍門、梓潼對峙兩個多月,軍糧消耗嚴重,算上從官兵那裡繳獲的,頂多能維持現有軍隊到明年三月。

“得讓富戶捐錢納糧了。”朱銘說道。

高景山提醒:“當然得從富戶下手,但不能是現在,須得等明年夏糧收割之後!否則這些富戶大肆宣揚,小民又愚昧無知,將軍好不容易有的仁義之名盡失。這裡畢竟不是漢中,也不是金州。”

朱家父子在漢中和金州,民間威望極高,富戶自然難以操縱輿論。

而在成都平原,朱銘屬於外來者。

初來乍到,根基未穩,驟然讓富戶攤派,這些富戶定然轉嫁損失,然後瘋狂造謠抹黑。小民被富戶盤剝之後,只會憎恨朱銘,仁義瞬間就變成殘暴。

高景山給出成都治理方略:“將軍釋出減稅政令,已初步取信於民。當務之急,是整頓吏治。安排心腹掌管戶籍與司法,重審積年冤案,趁機撤換枉法老吏,再狠狠懲治大族子弟。如此則光明正大,非但能立威於大族,還能立信、立德於百姓。如此做法,可逐漸控制成都,到明年夏天徵稅就水到渠成了。”

石元公問道:“我軍糧草,只能撐到明年三月,剩下兩三個月的糧食去哪裡尋?”

高景山指著北方:“城北昭覺寺!”

“妙啊!”

石元公拍手大讚他來過成都好幾次:“不僅是佛寺,還有道觀,都可趁機清理。”

高景山說:“石先生雖來過成都,也在民間打聽過訊息,但走馬觀花只能窺其一斑。昭覺寺建於唐朝貞觀年間,在五代時極盛。國朝初年,大宋軍隊燒殺搶掠,昭覺寺因而荒廢破敗。但幾十年後,就重新繁榮起來。至神宗年間,已是尾大不掉,呂大防奏請朝廷,把昭覺寺從子孫廟改為十方叢林。”

朱銘覺得很神奇:“佛寺還能有子孫廟?”

高景山解釋說:“此處子孫,特指徒子徒孫。上一代住持,可指任下一代住持。而十方叢林,則可由官府任命住持。”

“原來如此。”朱銘還真不清楚這個。

看來古代對宗教管理也有手段,透過任命住持,從而間接控制寺廟。

高景山繼續說:“如今的昭覺寺,殿宇三百座,僧舍數百處,僅持有度牒的僧人就上千,另還有大量無牒之僧。可查廟田三四百頃,隱田更是難以計數。”

“如此說來,昭覺寺控制的廟田,可能接近十萬畝?”朱銘聽得動了殺心。

高景山點頭道:“而且多為城北良田!”

朱銘微笑站起:“我既入主成都,自當拜訪名剎與高僧。”

高景山提醒:“莫要殺伐太重,昭覺寺的民間聲望極好。”

一個佔田近十萬畝的寺廟,真會有很好的聲譽嗎?

可以有!

只需在放高利貸時,利息比尋常地主少一丟丟。在收租子的時候,也比尋常地主少一丟丟。災荒年月,再拿出一點糧食賑濟災民。高僧負責結交官府和名流,這聲望一下子就起來了。

神宗朝,官府拿回住持任免權,昭覺寺的收入需要上交。

李畋在《重修昭覺寺記》裡說:“茲寺有常住沃土三百廛,滌場斂矯,歲入千耦,井歸寺廩,與眾共之。有舟航大賈,輸流水之錢;山澤豪族,舍金穴之利。五銖一縷,悉歸寺府,無一私者……”

從這篇文章可以看出,池塘裡種出的藕,歸昭覺寺所有(田租估計也是)。而信徒捐贈的香火錢,則必須上交給官府,極有可能還要繳納田賦。

但僅僅過了幾十年官府逐漸失去對昭覺寺的控制,香火錢怎麼可能老實上交?

當今住持,法名圓悟克勤,一代大德高僧,在禪宗發展史上舉足輕重。

他被宋徽宗兩次頒佈聖旨,御筆任命為昭覺寺住持(該寺住持有任期,想要連任,須得皇帝許可)。

其親傳弟子,就有五百多人。

其中一百多個弟子,在其他寺廟做住持,影響力遍佈全川,甚至波及到川外!

圓悟克勤正在品茶,他對茶道極有研究。以致於後世有傳言,他的墨寶“茶禪一味”,被收藏在日本大德寺此墨寶還跟一休和尚發生故事。

這種傳言並未得到證實,但他寫給徒弟紹隆的信件,即“圓悟印可狀”,確確實實存於日本。

弟子紹隆捧著茶盞問:“禪師,正逢皇帝召見,賊寇又據成都,還要不要前往東京?”

圓悟克勤說:“我是住持,我不能走。汝非蜀人,自可往之。”

紹隆乃禪宗虎丘派祖師,但如今只是個普通僧人。他的師父得到克勤佛語,轉而講給紹隆聽,紹隆沒有完全聽懂,於是從江浙來到成都掛單求法。

紹隆說道:“弟子聽僧人言,朱賊入城安民,於百姓絲毫不犯。若是遇到,該怎生對待?是賊耶?是眾耶?”

圓悟克勤說:“你今稱他為朱賊,心中便已有成見,何必再來問我?”

紹隆沉默,靜心思索。

“禪師,朱……姓朱之人來了。”一個和尚站在門口說。

圓悟克勤緩緩站起:“隨我去迎接吧。”

朱銘正站在寺門外,翻看圓悟克勤的《碧巖錄》。

這本書,是圓悟克勤在湖南時寫的。禪宗初時不立文字,北宋中晚期開始有著作,《碧巖錄》正是其中的集大成者。

“老僧克勤,見過朱檀越。”圓悟克勤合十道。

朱銘笑言:“檀越是施主的意思吧?我不是來佈施的,反而需要昭覺寺救濟。如此說來,禪師才是施主,貧人見過克勤施主。”

圓悟克勤活了六十多歲,就沒遇過如此無恥之徒,居然見面便把和尚稱為施主。他面色從容道:“請入寺內喝茶。”

朱銘翻著《碧巖錄》說:“剛才拜讀禪師大作,此句頗有見地。若見得透,依舊天是天,地是地,山是山,水是水。讓我想起家父的一席話。”

“請問令尊有何妙語?”圓悟克勤順著他說。

朱銘說道:“家父曾說,人生有三境界。見山是山,見水是水;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

圓悟克勤道:“此乃青原行思禪師之語,令尊也是修禪之人。”

已經有這段話了嗎?

朱銘也不覺得尷尬,問道:“依禪師看來,我是山還是水?是將軍還是賊寇?”

圓悟克勤說:“將軍與賊寇,存乎一心之間。”

朱銘說道:“禪師果然是高僧,一語中的也。我若錢糧充足,便是將軍。若錢糧不夠,便是賊寇。請禪師救我,莫讓我化為賊寇。”

這般赤果果的威脅,圓悟克勤依舊從容:“寺中賬冊,老僧很少過問,將軍一併拿去吧。只求莫要傷害僧人性命。”

朱銘又說:“無牒之僧,須得還俗。”

圓悟克勤道:“可以。”

朱銘再說:“寺田太多,須得充公一些。”

圓悟克勤道:“可以。”

朱銘特別驚訝:“我可不會留多少。”

圓悟克勤道:“能讓僧人飽腹即可。”

朱銘說道:“佃戶所欠錢糧,須得一筆勾銷,僧人今後要自己耕種。”

圓悟克勤說:“應該的,耕田也是修行。”

如此配合,朱銘還真不好動刀子殺人,連連感慨:“今日總算遇到大德高僧了。”

圓悟克勤說:“令尊所制綠茶,暗合修禪之道,貧僧早就想去拜訪。”

朱銘說道:“家父就在漢中,禪師儘可前往,我可修書一封以為憑由。”

圓悟克勤問:“檀越還要入寺品茶論禪嗎?”

“不必,已經論過了。”朱銘合十告辭,讓鄭泓帶兵查抄寺產。

圓悟克勤盤坐於方丈室內,外面不斷傳來僧人的哀求聲。

一擔擔糧食被挑走,一框框錢財被搬離,昭覺寺上百年的積蓄,就這樣被朱銘充為軍資。

至於那數萬畝良田,一些分給當地佃戶,一些賞賜給立功將士。

也給昭覺寺留了不少,每個和尚可耕兩畝地,藕田也全留給和尚們吃素。

昭覺寺和尚不敢反抗,都被圓悟克勤約束住了。

卻有那許多大戶,跑來求見朱銘,見不到人就在衙門外哭嚎。

他們把自家的田產,投寄在昭覺寺名下,以此逃脫官府賦役,現在被朱銘給一併查抄了。

不但田產被抄走,佃戶欠下的租子和高利貸,也被朱銘按照所在地而宣佈作廢。

只能說活該!

就連成都周邊的其他富戶,也對這些傢伙無絲毫同情。

偷逃賦稅,有著各種各樣的法子,投寄在寺廟屬於最低階招術。而且,這些田產往往來歷不明多半是透過非法手段獲取的,害怕官府追查才藉助昭覺寺之名。

查抄昭覺寺財產,只是一個開始。

成都府下轄各縣,還有很多佛寺道觀,一處處都富得流油,足夠朱銘的軍糧吃到明年秋天。

並非全都是高僧大德,總有那麼幾個想反抗的。

在查抄過程中,殺了兩百多個和尚道士。

蜀中富戶,惴惴不安,生怕朱銘向他們揮刀。

(這是存貨,明天不曉得有沒有更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