僕役領命而去,頃刻間,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傳出。

但徒單鎰側過面龐,等了好久,彷彿並沒有聽見蹄聲。他皺眉問道:“出發了麼?要快,要騎馬!”

另外的僕役連聲道:“丞相,已經出發了,個個都騎得快馬。”

徒單鎰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開始劇烈地咳嗽。

他的健康已經完全垮了,任誰都能看得出來,這名前朝政治鬥爭的最後勝利者,已經在向死亡狂奔。他活不多久了,或許就連半年,幾個月,也未必支撐得了。

咳嗽了好一陣,徒單鎰才緩過呼吸,稍稍瞑目。

“郭寧去萊州,著實是個好主意。”徒單鎰慢慢地道:“如今四方彼此牽扯。他的萊州定海軍,倒成了形勢最有利的一方。”

“丞相的意思是?”

“完顏撒剌和黃摑吾典兵敗之後,山東兩路的朝廷兵馬已不存在了。而楊安兒、劉二祖之流乘勢席捲各地,忙著攻略地盤,擴充兵力,我估計,楊安兒和郭寧多半有些默契……呵呵,想必他也不願在這時招惹強敵。你說,是也不是?”

杜時升點了點頭。

“朝廷可用之兵,如今大部分集結在中都。偏偏中都又遭蒙古軍逼到了咽喉,朝廷所有的力量都要用在維繫中都不墜,對山東全然鞭長莫及。就算蒙古軍退兵之日,朝廷騰出手來將有作為,也得先打敗了控制大半個山東,擁兵十萬以上的楊安兒,才談得上其它。你說,是也不是?”

杜時升笑了兩聲。

徒單鎰說了兩大段的話,呼吸忽然急促。一名婢女慌忙上來,為他撫背順氣。

過了一陣,徒單鎰繼續道:“蒙古軍此前兵分三路攻襲,每下一城,便掠一城,屠一城,已然攫取了不計其數的人丁、錢財、物資。此時他們的部眾散在中都路左近越冬,只待開春之後回返草原……故而他們最關心的,便是居庸關、紫荊關等地的退路,而要保障退路,又必須得壓倒朝廷在中都的兵馬。於是,兩家在中都城外還有得廝殺、對峙。無論那成吉思汗作何想法,斷然抽不出力量南下山東,報復拖雷被俘之仇。所以,小小一個定海軍……”

眼看徒單鎰的呼吸又開始急促,杜時升替他道:“所以,我定海軍的地盤雖小,兵力雖弱,卻是滔滔局勢之下,唯一一處安穩所在。我家節帥自可以廣積糧、高築牆,從容展布,以蓄實力。”

“廣積糧,高築牆……”徒單鎰輕聲唸了兩句,意味深長地問道:“然後呢?”

杜時升早年最煊赫時,也不過是執政胥持國門下的一個食客,如今面對著扶保皇帝登基的頭號功臣、當朝丞相,卻沒什麼心虛氣弱。

他就像一枚堅固的頑石那樣,穩穩站著不動,只坦然道:“若兩三年內,局勢沒有大的變化,我家節帥在萊州,就能坐擁五萬虎賁。接著如何,就非我能揣測了。”

“兩到三年?”

徒單鎰想了想:“我聽說,郭寧在萊州尊崇軍戶,將百姓置於武人的蔭庇之下,以激勵將士敢戰之心,又廣闢田畝百萬以供耕作。這樣的做法,想維持許久,恐有弊端叢生,可眼前卻似乎真有大用。不過,你們就確信,會有兩到三年的時間麼?”

杜時升鄭重地道:“這就是我來拜見丞相的目的了。終究,朝廷也需要爭取時間。眼下咱們兩家……”

這“兩家”的字眼,未免張狂過了。你手裡有的,終究還只是定海軍!

徒單鎰不禁失笑,卻沒有揪著那兩個字。

“朝廷需要爭取時間?”他反問:“這是什麼話?你自己聽聽,你這是什麼話?”

杜時升面不改色,只輕聲道:“蒙古人前後圍攻了兩三個月,拿中都大興府的重兵和堅城並無辦法。可大金疆域,已經有半數被蒙古軍鐵蹄踏過,成了廢墟。朝堂上的許多人承受不了這樣的壓力。所以此前皇帝召集重臣密議,有人想要求和,有人想要死戰,有人想要遷都避難,有人想要堅守到底。”

杜時升張口的時候,徒單鎰的笑聲便戛然而止。

杜時升繼續道:“本來眾議多以求和、遷都為上。但我定海軍贏了一場以後,主張堅守中都廝殺到底之人,又覺氣盛。他們個個都覺得自己是唯一正確之人,短短月餘時間裡,彼此已經鬧到水火不容,隨時可能爆發另一場火併衝突……可大金承受不了再一次流血了。”

他向前半步,看看徒單鎰的神情:“我隱約聽說,朝中也有持重之人在謀劃一個全新的方略,意圖徹底斬斷衝突的根基。但這個方略要真正落實下去,需要時間。”

待到他這番話說完,肉眼可見的,徒單鎰的神氣又衰弱了一些。

廳堂角落裡,走出身著道袍的重玄子。重玄子深深地看了杜時升一眼,轉向僕婢們道:“你們下去吧,這裡有我照應。”

僕婢們俱都退下。

此處廳堂,是徒單鎰往日裡最喜歡的起居之所。外間有綠楊垂柳、假山池塘。但這幾日天寒地凍,一切都被積雪覆蓋了。僕婢們列隊出外,腳踩在積雪上,發出嘎吱嘎吱的響聲。

徒單鎰不說話,而重玄子忍不住嘆氣:“進之兄,你在胥老執政門下奔走,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如今你在中都,還能如此訊息靈通,著實不易。”

“我本卑微之人,往來交際的,也多是中都城裡的幕職官、厘務官乃至胥吏之流。十數年來,上面的高官大吏如走馬燈一般地換,可底下這些人總還在。上頭的大人物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只瞞得過其他的大人物。我站在底下抬頭看看,沒什麼看不見的。”

“……原來如此。”

兩人誰都不再言語,就這麼默默地等著。期間徒單鎰昏睡過去好幾回,重玄子也並不驚訝,每隔一會兒,便替他擦拭面龐、鬍鬚,用小盞盛了熱水,供他嘬飲。

約莫大半個時辰過去,外間響起了腳步聲。

至少二三十人從廳堂外的長廊陸續步入,杜時升認得其中的半數。

比如最前排的兩名精幹漢子,都是在中都守衛戰裡頗顯才幹的宗室子弟。一為尚書省祗候郎君完顏從坦,一為宿直將軍完顏合達。

再後頭魚貫入來的,則是兩名進士老爺。

高瘦的是蒙古綱,蓄有長鬚的是田琢,這兩位,本就是徒單鎰看好的年輕官吏,據說在前次政變的時候,本和胥鼎有政治交易,意圖大用的。誰知政變以後的軍事形勢始終嚴峻,這兩人也只能忙著參予中都防禦,到處安撫民眾,編練新軍,並未如此前約定那般出任要職。

再往後數十人,但凡杜時升認得的,都是年輕有才、身在關鍵位置而爵祿名位不顯之人。

一行人默默入來,在廳堂中各自落座。

他們看到了坐在上首的杜時升,有不認識他的,稍稍詢問同僚,臉上吃驚的表情一閃即逝。

畢竟這數月來,定海軍對蒙古四王子拖雷所部的那場勝仗,在中都城裡被宣揚了太多回。

自三年前西京留守抹捻盡忠擊退蒙古軍、射傷成吉思汗之後,大金的軍隊面對蒙古人,已經失敗了太多次。一次次的失敗幾乎使滿朝文武都失去了信心,直到定海軍的勝利。

這場勝利是數年來愁雲慘霧中唯一的亮色,也是中都軍民與蒙古軍反覆糾纏鏖戰時,唯一的信心來源。

那定海軍,便是此前在中都殺敗了胡沙虎的郭節帥所部,中都這裡不少人都親眼目睹過,深知彼輩都是百戰虎賁,十分精銳。可中都這裡,也不是沒有雄健男兒……不管怎麼說,定海軍既然有得打,中都這裡,大金朝廷雄師雲集,也能打一打!

因為這個巨大的激勵意義,朝堂上袞袞諸公曾盤算了好幾次,該給予郭寧何等樣的賞賜。可隨即有人提出,郭寧不該交還那四王子拖雷,應當將他綁了送到中都來。隨後又有人揪出線索,指稱郭寧在河北涿州,曾與楊安兒叛軍有些往來,恐非忠君的表現。

一應賞賜封贈這才稍稍放緩。

縱使如此,杜時升如今在中都城裡,也是橫著走的紅人。他都能在群賢畢集的丞相府裡,坐到上首了……可這會兒杜時升在此,代表了什麼?

眾人心中疑慮的時候,徒單鎰睜開眼。

在靜謐無聲的廳堂裡,他的聲音細弱,卻足以讓所有人聽得清楚:“皇帝,還有皇帝身邊的一群人已經決定,儘快向蒙古人乞和,隨即遷都南京開封府,以避兵鋒。”

眾人悉悉索索的討論聲剛開了頭,徒單鎰繼續道:“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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