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午時將至。

郭寧策馬而行,帶著三百騎越過了淄州的高苑縣,再穿過縣北的金嶺、銀嶺。

這一帶的地形,西南面貫通著長白山餘脈,大體呈低崗、緩坡、淺窪交錯相間,不熟悉的外人來此,難免兜兜轉轉。好在有董進在前頭充當鄉導,郭寧等人魚貫隨行,走得很快。

偶爾登上高坡,郭寧遠近觀望,只覺時有北風呼嘯。

這幾日裡,天氣變得愈發寒冷。馬蹄踏過地面,發出聲音都變得清脆了些,那是地表土層入秋乾燥,稍稍失水的緣故,到了冬日寒潮時分,土壤被凍硬,馬蹄的聲音又會不同。

此處原是富庶之地,路旁的農田村落,星羅棋佈。可以看出農田之間有溝渠,有田壟,曾經整治得很是用心。不過,這會兒溝渠全都坍塌廢棄了。田壟上的桑樹也大都被砍去,約莫曾有軍隊經過,隨手收集用於建造營地的材料。

農田本身,已然長滿了荒草,只有少部分種植了麥、粟之類。郭寧催馬湊近了看看,整片旱田有一陣子無人打理了,麥子有點打蔫。

正要撥馬繼續趕路,倪一舉手示意:“節帥,你看!”

只見後頭一處溝壑的彎角里,堆疊了好幾具屍體。屍體剛開始腐爛,暴露在外的面板,有大片已變作紫黑色。屍體裡頭,有老翁,有孩童,也有女人,大都帶著可怖的刀槍傷勢。

郭寧勒馬回頭,轉回道路。

在這世道生存的武人,早就心如鐵石,他倒不至於要對著幾具屍體哀嘆。

他對倪一道:“待到戰事結束,咱們得遣人巡行這些廢棄村落,立個牌子收攏屍體,深埋了。否則開春以後,怕不得生出疫病。恩,還得將所有關於掩埋安葬的訊息及時匯總,釋出到登來三州去。在那裡屯田的軍民,或許就有本地出身的,他們用得著。”

倪一連連點頭,像模像樣地從掛在馬鞍邊的皮囊裡取出一本簿冊,用炭筆在上頭記了兩行。

見倪一運筆如飛,郭寧探頭去看他的簿冊。

倪一寫得全神貫注,只怕別人碰著了,下意識地一收手臂,見是郭寧側身觀瞧,他咧了咧嘴,把簿冊往郭寧面前伸一伸。

郭寧伸手在空中比劃:“疫。左邊是兩點,不是兩橫。”

“是,是,這就改。”

倪一撥馬到路邊,把簿冊攤在前鞍橋上,把原來的錯字塗成一個墨黑的圓圈型,在旁工整寫上正確的字。

待到寫完,郭寧已然往前走了數十步,倪一把簿冊塞回皮囊,抹了抹額頭的汗。

邊上發出一聲輕笑,是趙決帶人從後頭趕上。倪一衝著趙決做了個鬼臉,催馬加速,跟上郭寧的身影。

趙決搖了搖頭,對身旁的副手陳冉笑道:“倪一這廝,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巴不得有他這樣的機會。”

陳冉在中都廝殺受傷以後,再也沒能完全恢復。到這會兒,左手也只能勉強勒韁。所以平日裡在親衛當中,負責迎來送往和一些文書簿冊的傳遞。

這會兒他也跟著郭寧出行,在馬鞍旁掛著慣用的雙刀。

聽得趙決言語,陳冉點了點頭,嘴上倒還很硬:“我年初時在軍校裡學習,節帥也給我上過課的!”

騎隊繼續前行,全無阻礙,轉眼間,北清河南岸,名喚鐵嶺的最後一處高地就已在望。而沿途又經過兩個村莊,全都廢棄了沒有人煙。

淄州鄒平、長山兩地先受到去年蒙古軍入境屠殺的影響,後來又是定海軍不斷遣人來此收攏丁口、將他們帶往登來三州,所以剩餘的人丁數量大概不到盛時的一成。

郭寧一行人早晨越過商山時,可見曾經繁茂的金嶺鎮已經是一片廢墟,而商山以西的諸多村落,更是十室九空。

此前李全控制此地,總還維持著基本的秩序,有那麼一點人氣在。

但過去幾日裡,郭寧所部的輕騎與河北僕散安貞所部、濱州李全所部的哨騎往來賓士交錯,時不時爆發小規模的廝殺。這便是廝殺造成的影響。

究竟是哪一方下的手,在這種時局,根本沒法判斷。判斷出來了,也沒意義。這種時候,給自家束手束腳,就是要自己的命。此前郭寧派遣精騎掃蕩,便曾親口下令,凡是對抗定海軍的,無論軍民,皆殺無赦。

而金軍的作派,比定海軍要惡劣十倍;李全所部或許好些,但其麾下有些部眾行事兇蠻無忌,那也說不準。

好在,這場驟然發生的戰爭,就快要結束了。

僕散安貞忽然提議談判,頗出乎郭寧的預料,但事後仔細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既然山東的天氣開始寒冷,河北那邊也是一般。

楊安兒既死,紅襖軍的地盤就必然會遭各方分割。但參與分割的各方,又都同時都付出了相當的代價。

以定海軍而論:此番出動大軍,定海軍在後勤補給上頭,額外動用了同等數量的民伕作為支援。這當然會影響秋收。以當前局面來說,也已經開始抽取定海軍的家底,影響了與南朝宋國和中都兩地的貿易。

考慮到戰後對新獲土地、人丁的梳理和安撫,有大量的糧食物資將要流水價用出去,定海軍的家底,其實遠遠稱不上豐厚。

所以郭寧一直在說,要以雷霆萬鈞之勢橫掃山東。皆因行動夠快,付出的代價才夠少。

河北金軍方面,也面臨類似的局面。

僕散安貞所負責的河北東西兩路,本就是遭蒙古軍破壞最徹底的一個區域。自從大安三年至今,幾乎年年都有水、旱、兵災,其荒殘程度超乎想象。原本數以百計的城池,如今尚有人煙的,已不足三分之一,原本的萬頃良田,留存的更不到五分之一。

任何人都明白,今年的秋收稍有半點問題,波及整個河北的大規模饑荒便不可避免。

而饑荒之下,僕散安貞費盡心思糾合到景州的軍民,恐怕也難長久維持。

當然,以僕散安貞的身份和地位,大概並不太介意草民的遭遇,他手下那些女真人的高官大將多半也如此。但換另一個角度去想:河北一旦饑荒,對中都的支撐又成了問題。

自從木華黎率部攻陷北京大定府,切斷遼海通道,大金國的中都大興府,便在東、北兩面同時面對蒙古人的威脅。深秋後,蒙古軍必然再來,而這一次,他們甚至不用在透過居庸關、紫荊關之類的天險,只消先期進入大定府,便自然而成鉗形攻勢,直取中都。

蒙古軍的主力若走大定府一線,遼東各方立即自顧不暇。在軍事上,中都能直接仰賴的,只有河北。僕散安貞如果在那時候掉了鏈子,只怕君臣之間就要撕破面皮,不好看了。

在益都府,兩家的刀子都亮過了,見過了血,分過了高下。

兩家依然張牙舞爪以作威嚇,但各自的顧忌,對方也都明白。尤其是僕散安貞,他直接面對著蒙古人的威脅,其顧忌,明擺著比郭寧更多些。

所以,僕散安貞想要儘快結束軍事對峙,就成了必然。無論僕散安貞還有怎樣的圖謀,他扭扭捏捏也好,不甘不願也好,總得給出一個讓郭寧滿意的答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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