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4 不值得拯救

太陽，漸漸下山了。

天空被晚霞所覆蓋，使得照射在大地上的陽光都變得輕柔了起來，不像白天時那麼勐烈。

黎格與阿爾託莉雅一起走在了海岸邊，聽著海浪的聲音，吹著海風，感覺是那麼的愜意。

只是，兩人誰都沒有開口說話，誰都沒有將目光轉向對方，就這麼靜靜的走著，一言不發。

這個狀態，已經是維持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了。

從埃克特的工房中出來以後，兩人就一直是這個狀態。

黎格是沒有主動說話。

阿爾託莉雅是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於是，兩人便變成現在這般模樣，一時之間，竟是好像無話可說了似的。

當然，這股寂靜並不會讓人感到難受，反而有種在認真思考，認真斟酌接下來要說的話的感覺，像極了一場異常緊張的辯論賽即將開始，讓人總覺得體內積蓄滿了力量。

終於，阿爾託莉雅率先開口了。

“原來你知道預言之子的事情啊。”阿爾託莉雅傻里傻氣的笑著，打著哈哈般的道：“我還以為你是什麼都不知道才會救我的呢。”

沉默了那麼久，結果，阿爾託莉雅第一個挑起的話題，竟是這樣的。

這讓黎格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有差嗎？”黎格沒有看向阿爾託莉雅，只是注視著前方，一邊繼續向前走，一邊道：“不管你是不是預言之子，當時那種情況，我都會把你救出來的，所以，你不需要糾結這一點。”

這是真話。

阿爾託莉雅瞬間看穿了這一點，心中不由得暗暗欣喜了起來。

不過，表面上，阿爾託莉雅卻是一臉的滿不在乎。

“畢竟你是好人嘛，肯定不會見死不救的。”阿爾託莉雅雙手握著選定之杖，亦步亦趨的跟在黎格的身後，並小聲的道：“你這樣的好人，居然會說這個國家不值得拯救，真是一件怪事。”

這是繼剛剛的身份問題之後，阿爾託莉雅第二個在意的點。

她是真的沒有想到，居然會有人說出那樣的話。

自打阿爾託莉雅記事開始，身邊的每一個人都在告訴她，她是預言之子，是註定要打倒女王，加冕為真王，拯救妖精，拯救這個國家的存在，因而還是第一次有人在她的面前告訴她，這個國家不值得拯救，自己根本不需要遵從什麼使命。

這種言論，對阿爾託莉雅來說還是挺新奇的，同時也讓她感到陣陣異樣。

可黎格竟是這麼說了。

“首先，我不是一個好人，至少你說的那種我肯定不會見死不救的言論，絕對是錯的。”黎格頭也不回的道：“我並不是那種見到誰有難就會毫不猶豫的施救的人，比如，我如果是你的話，那是肯定不會對廷塔傑爾這個村莊還抱有任何的依戀的，更別說是在被人扔進地牢裡的狀況下還要阻止別人拔刀砍死村子裡的妖精了，我是絕對做不到那麼善良的。”

阿爾託莉雅知道，黎格指的是一開始在地牢裡碰到風之氏族的妖精時發生的事。

當時，見黎格準備拔刀攻擊，阿爾託莉雅憑藉著自己獨特的“眼睛”看穿了黎格心中必殺的自信。

這個男人若是拔出刀來，那那幾個風之氏族的妖精一定會被砍死。

產生了這樣的確信感的阿爾託莉雅便想也不想，直接出聲喊住黎格，讓他停下了手。

明明就是被村民們給關押進地牢裡，並準備交給處刑隊處決的待遇，阿爾託莉雅卻是還願意救助村子裡的妖精，黎格便明確的表示，如果是自己的話，自己肯定辦不到。

“這樣的我算什麼好人？你才是好人吧？而且還是爛好人！”黎格這麼道：“基於這一點，你的觀點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明白了吧？”

說完，黎格停下腳步，不再繼續向前走。

“啊！”

險些撞到黎格背上的阿爾託莉雅頓時驚呼了一聲，趕緊止住腳步，及時剎車。

黎格便轉過身來，看向了阿爾託莉雅。

“其次，我並不覺得我說的話有哪裡不對。”黎格注視著阿爾託莉雅，道：“我問你，你覺得這個國家值得拯救嗎？”

這個問題，直接是把阿爾託莉雅給問住了。

這個國家值得拯救嗎？

阿爾託莉雅還真不知道。

在此之前，阿爾託莉雅基本沒怎麼離開過廷塔傑爾，見過的妖精雖然不少，卻也基本都是廷塔傑爾內的妖精，外面的妖精則是沒怎麼見過。

也就是說，阿爾託莉雅雖知道自己身處於妖精國中，可這個國家究竟是什麼樣的，她就算見過，又哪裡全部見過？

既然沒有全部見過，不知道這個國家的全部面貌，阿爾託莉雅又怎麼有辦法誇下海口，對這個國家值不值得拯救這種事做出評價？

黎格似乎也看出了這一點。

“接下來我要說的是以我的視角，亦即人類的觀點來說這件事。”

黎格先是如此宣告，旋即才訴說了起來。

“對於人類來說，妖精其實是一種很恐怖的存在。”

這是母庸置疑的。

這不單單是因為妖精天生擁有著遠比人類強大的力量，也不僅僅是因為這個國家的人類受到妖精的支配。

妖精真正的恐怖之處，就黎格來看，其實是在於他們的思想。

這種與人相異的生物，其世界觀、人生觀以及價值觀的全部便都和人類不同。

“人類有自己的行為準則，有自己的道德底線，但妖精是沒有的。”

“人類知道什麼事情該做，什麼事情不該做，但妖精是不知道的。”

“人類會懂得剋制自己，並影響他人，但妖精是不會的。”

“我所知道的妖精就是這樣的存在，應該跟你印象中的沒什麼區別吧？”

對於黎格的發問，阿爾託莉雅的選擇是沉默。

這些，她確實是反駁不了。

的確，妖精就是黎格口中的存在。

就拿先前提及到的蘇格蘭一帶的妖精惡作劇事件來說，在那一帶的妖精傳說裡，便有提及到一些妖精惡作劇的手段。

比如，他們會讓偶然路過的人失去記憶。

比如，他們會引誘小孩進入森林，讓其一個星期回不了家。

再比如，他們會把剛生下來的嬰兒換成妖精的小孩，或者是在別人的家門口偷偷的放上一些動物屍體，來嚇唬人類。

這些惡作劇在妖精看來只是惡作劇，只是一個小小的玩笑，他們只是為了玩樂才這麼做，只是為了開心，看人類慌張的模樣來取樂才這麼做，但他們的這些玩笑，對人類而言，卻是不折不扣的危機。

失去記憶的人會遺忘所有重要的人事物，變成行屍走肉。

被誘騙進森林裡的小孩在一個星期以後被人發現時，已經是淪為了野獸們的食物，只剩下屍骸。

剛生下來的嬰兒丟了，父母死活找不到，在絕望中無疾而終的例子比比皆是，家門口被偷偷放上動物屍體的人家會被懷疑是不是什麼邪教成員，進而遭到逮捕，被人汙衊，最終在別人的謠言中落荒而逃，輕者移居他地，重者自閉抑鬱。

這就是所謂的妖精的惡作劇。

在他們看來，這只是一場遊戲，可對人類來說，這卻是生死相關的大事。

在他們看來，這只是一次嬉鬧，可對人類來說，這卻足夠要命。

妖精便像這樣，沒有得失之心，沒有輕重之念，他們會為了純粹的享樂而去做某件事，哪怕這件事不會有任何的收益，只要能夠娛樂自己，他們就會去做。

這個國家中的妖精也是，並沒有人類那樣的善惡觀念。

他們有時很善良，會親切的招待你。

他們有時很殘忍，會毫不猶豫的把身邊的人的腦袋往下擰。

他們喜怒無常。

他們性情多變。

只要有理由，他們甚至會想對親近之人刀劍相向，乃至是將他們痛苦的折磨致死，這就是妖精。

因為妖精長壽且生命力頑強，僅僅是存在於那裡就可以生存下去的關係，他們幾乎可以辦到大多數的事，所以他們不會努力與成長，不會為了生存和繁榮去想盡辦法，積累知識，只會去做一些他們認為有趣的事。

這樣的妖精以及存在著這些妖精的國家，又有什麼拯救的價值呢？

“你應該也是知道的吧？妖精究竟有多麼的自私自利！”

黎格這般直言不諱的話語，令得阿爾託莉雅再次選擇了沉默。

別人不知道，黎格卻是知道的，這位被視為預言之子，視為救世主的少女，在廷塔傑爾這個村莊裡，到底都經歷了些什麼。

十六年前，當阿爾託莉雅還是一名剛剛誕生的嬰兒時，她和她的選定之杖是一起漂流到了這裡，被這個村莊的妖精發現並收留了，可與她一起乘船而來的財寶卻是被村子裡的妖精瓜分了一個乾淨。

廷塔傑爾的村民們是知道阿爾託莉雅是預言之子，並把她撫養長大，可他們卻把她當成馬來豢養，飼養在馬廄中。

村子裡的妖精是打算等阿爾託莉雅長大以後便將其賣給女王的，因為女王在尋找預言之子。

阿爾託莉雅在村子裡過著的也是被監視、被殘忍的訓練甚至是被欺負的生不如死的生活，幾年前還因為住的地方太冷了，有兩根腳趾被凍掉。

因為她不是生來就強大，而是會像人類一般成長，直到現在都還未能展現出和預言之子相符的強大力量，當初跟著她一起漂流到廷塔傑爾來的財物又被村民們差不多用光了，所以，見阿爾託莉雅即將滿16歲，快到能夠踏上巡禮之旅的年齡了，村子裡的妖精才急了起來。

如果阿爾託莉雅沒能展現出與預言之子相符的力量，那她的身份就會被質疑。

身份被質疑，被懷疑不是真正的預言之子，那女王就不會出高價買下她。

因此，為了證明阿爾託莉雅是真正的預言之子，村子裡的妖精才會要求她殺死埃克特。

阿爾託莉雅沒有下手，而揭發這樣的她的人，正是從小和阿爾託莉雅一起長大，自稱是她的友人，她的發小的妖精。

“這樣的妖精有拯救的價值？”

黎格連嘲笑都懶得嘲笑了，只是說了一句。

“抱歉，我並不這麼認為。”

話音落下，阿爾託莉雅能夠給出的反應，除了沉默，還是沉默。

說實話，黎格的感受，阿爾託莉雅並不是不能理解。

換作別人，被妖精如此對待，居然還得去拯救他們，拯救他們的國傢什麼的，那簡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然而……阿爾託莉雅自己對此倒是沒有多大的感覺。

因為她有一對能夠看穿謊言的眼睛。

因為她知道村子裡的人本來就對她沒抱什麼好意。

所以，哪怕被這般虐待，阿爾託莉雅其實也沒有太大的情緒起伏，因為她早就知道事情會變成這樣。

用一句話來概括就是，都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了，又怎麼還會有別的情緒呢？

只不過……

“說的也是呢。”

阿爾託莉雅不由得將內心的想法脫口而出。

“我自己對拯救妖精國這件事，實際上也沒什麼動力。”

沒錯，阿爾託莉雅沒有意圖拯救妖精國的動力。

她知道自己的使命是拯救這個國家。

她知道自己來到這裡是為了救贖妖精。

但知道歸知道，沒有在這個國家裡得到任何美好回憶的她，確實也沒有想要為這裡的妖精做些什麼的衝動。

至今為止，她也只是渾渾噩噩的活到這個年紀而已，因為村子裡的人都希望她是預言之子，她為了不被那些妖精心中的惡意給吞噬，才不得不配合他們，努力的做著像是預言之子會做的事情。

“歸根到底，你其實也在迷惘吧？”黎格對著阿爾託莉雅澹澹的道：“迷惘自己離開村莊以後，究竟該不該踏上巡禮之旅，又是不是得為了拯救妖精國去努力。”

這話，正中阿爾託莉雅的內心。

“……那你呢？”阿爾託莉雅掩飾起自己的心情，對著黎格笑了笑，道：“你這麼強大，難道就不想為妖精國中的人類做些什麼嗎？”

在阿爾託莉雅看來，黎格的力量，即使和大部分的妖精比起來，都要強大得多。

雖然，她並沒有見到黎格真正戰鬥的模樣，可單憑黎格能夠隨心所欲的在天空中飛來飛去，還能像瞬間移動一樣的隨便閃來閃去這一點，黎格就已經是比大部分的妖精都要來得更厲害了。

風之氏族的妖精雖不像牙之氏族的妖精那麼強大，但黎格能隨手將他們困住，也能看出他的力量要遠強於一般的妖精。

這樣的他，就算是為了人類這個種族的待遇而向女王揭起反旗，阿爾託莉雅亦是一點都不覺得奇怪的。

若他真有這樣的想法，自己這個在預言中打敗了女王的預言之子，對他來說，應該是一件很好用的武器吧？

就在阿爾託莉雅這麼想著的時候，一隻手以難以捕捉的速度，迅速的伸到了她的面前。

“啪！”

下一秒鐘，一個腦瓜崩在阿爾託莉雅的額頭上炸裂。

“好痛！”

阿爾託莉雅捂著額頭，一邊後退，一邊痛呼了起來。

“你、你幹什麼啊！？”

阿爾託莉雅眼角含淚的怒視向了黎格。

“這話應該是我問你的才對吧？”黎格若無其事的收回自己的手，道：“雖然我不像你那樣，有著能夠看穿謊言的妖精眼，可我大概能夠猜到，你剛剛在想很失禮的事情。”

“我、我只是想想而已嘛！”阿爾託莉雅控訴道：“又沒有說出口，至於彈我額頭嗎？”

“我沒打你屁股就已經很不錯了。”

黎格瞄了阿爾託莉雅的身後一眼，讓少女瞬間被嚇得跳了出去，並下意識的捂住後面。

黎格這才無言一笑，重新轉過身去，背對向阿爾託莉雅。

“到底要怎麼做，我也還沒決定，畢竟我是初來乍到。”

“我也不會很肯定的說，之後我不會和那位女王開戰。”

“但，就算我要跟她開戰，也不會拿你一個剛初出茅廬的小妖精來做文章。”

說著，黎格邁步向前走去。

“真要打，我就衝進卡美洛的王城裡去和那個女王過上幾招。”

“說實話，我還是挺期待的。”

“不管是那個女王也好，侍奉女王的那些騎士也罷，應該都很強吧？”

說到這裡，黎格的身上才湧現出些許鬥氣來。

知道這是黎格的心裡話的阿爾託莉雅便能夠看得出，這人確實是在期待，甚至是在亢奮。

“戰鬥狂……”

阿爾託莉雅腹誹了起來，一邊趕緊跟上黎格，一邊心中卻不知為何感到一陣心安。

最起碼，這個男人所說的話，沒有一句是假的。

比起至今為止見過的那些人，比起截至目前為止感受到的那些惡意，那些醜陋的想法，眼前這個人是這麼的真實，這麼的坦然。

阿爾託莉雅便不自覺的笑了。

忽然，黎格再一次的停下腳步。

“又怎麼了？”

阿爾託莉雅趕緊剎車，並抱怨了起來。

黎格卻是直直的看著一個方向，半響以後，這般開口。

“看來，我們有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