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的目光太過熟悉。病人,家屬,無分男女,無分老少,無分貴賤,太多太多的人這樣看著他。格雷特脫口就想答一聲“能治”,話到口邊,卻變成了:

“有治好的可能。”

說完結論,格雷特立刻向後蹭了蹭。哪怕是坐在靠牆的斷腿椅子上,背後退無可退,也不妨礙他格外往牆角縮上一點。

放在前世,“有可能”’這種話,病人和家屬們多數是不滿意的,大機率要來一個刨根問底。治好的可能性到底有多少,時間要多久,花多少錢……

問到最後,往往還要埋怨醫生不肯給句準話。然後,碰上脾氣不好的,又是一輪投訴。

就算這幾位騎士大人脾氣好,不鬧事,把他拎起來搖兩搖,他也受不了啊!

格雷特小心翼翼的看著對面。出乎他的意料,弗林騎士和西羅騎士一愣之後,隨即大喜。一人伸出條胳膊,按住巴倫騎士的肩膀,把他搖得哐哐直響:

“能治了!能治了!”

“老巴倫,你聽到了沒有?能治了!”

“你請那麼多人看過……那麼多人……三年了,三年了啊……”

兩個壯年男子忘情地吶喊著。聲音漸漸低沉,漸漸嘶啞,暗夜裡聽來,幾乎像是狼嚎一樣。

巴倫騎士木偶一樣坐在原地,毫無反應,任憑他們來回搖動。好一會兒,突然一個激靈,站起來甩開了兩人,向格雷特微微一躬:

“那就請您快治吧!”

“對,快治快治!”

弗林騎士和西羅騎士立刻醒悟。三人圍成一個半圈,身體前傾,居高臨下盯著格雷特,簡直要把他吃下去似的。灼灼目光裡,格雷特又往後縮了一下:

“現在還不行……”

“怎麼不行?不是說能治嗎?”巴倫騎士的嗓音頓時高了一調。格雷特求援地望向弗林騎士,小聲爭辯:

“我現在治不了……還缺東西……”

他的身影淹沒在屋裡屋外一片嚷嚷裡。巴倫騎士,弗林騎士,西羅騎士,每個人都在爭著說話。光頭主教的聲音比誰都大:

“小格雷特,這傷你真能治?還缺什麼?——是缺施法材料嗎?你治療術不夠強的話,告訴我怎麼治,我來!”

充滿期待的目光,再一次落到格雷特身上。

見沒人找麻煩、沒人投訴,格雷特便不緊張了。他向前走了一步,看著光頭主教的眼睛,朗聲回答:

“光是治好,我有七成把握。但是,想要治好以後手腕靈活、能夠用力,還不會傷到其他的地方,我得看看傢什趁不趁手,才能知道有幾成把握。”

“不能現在就治嗎?”

光頭主教和巴倫騎士都有些失望。格雷特沉吟一下,抓過巴倫騎士的手臂,比比劃劃地向他解釋:

“是這樣的。你的胳膊上有很多條肌肉,每條肌肉都依靠肌腱——也就是你說的手筋——連在骨頭上。我估計,你斷掉的手筋,是橈側腕屈肌——也就是從這裡,到這裡,”

他手指在巴倫騎士手臂上來回移動,在前臂靠近肘窩的地方按了一按,向下划動,又在掌根按了一按。然後,沿著右手腕上的傷疤,橫劃一下:

“當時就是這裡斷了。手筋的力量很大,把你的肌肉崩得很緊,筋一斷,整條肌肉就縮上去了。我現在要做的,就是劃開面板,把這根縮起來的肌肉拉出來,拉長到原來位置,再讓手筋長好。”

他儘可能把話說的簡單一點。誰知道話音剛落,巴倫騎士立刻站了起來,大聲道:

“那還等什麼?治啊!”

鐺啷一聲,一把匕首落在桌上,寒光閃閃。

格雷特:“……”

我要組織鑷!我要止血鉗!我要拉勾!這手術說不定還得顯微鏡底下做,沒顯微鏡,湊合給我個放大鏡啊!

他一口氣梗在胸口,噎得不上不下。還沒緩過來,光頭主教已經追問:

“我以前也這麼治過。可是,沒治好啊!”

也這麼幹過?

格雷特刮目相看。大佬,你夠勇啊!學過幾年醫?解剖過幾位大體老師?知道怎麼下刀才能不切斷血管,怎麼才能不劃斷神經麼?

嗯……要怎麼解釋呢?

格雷特翻出紙筆,在桌面上刷刷刷刷,快速繪圖。片刻,尺骨、橈骨、指掌骨骼歷歷分明,骨骼上攀附的十幾條肌肉條分縷析,一副前臂肌肉骨骼的示意圖,已經躍然紙上。

這活兒他在前世也是做慣了的,多麼惟妙惟肖是做不到,簡潔明瞭,那是常態。一個人畫,四顆腦袋湊過來看,光頭主教嫌油燈太暗,還隨手放了個照明術,把整間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格雷特:……其實您的腦袋就已經夠亮了。

兩分鐘都不用,一幅示意圖已經成型。格雷特默唸幾聲“沒學過醫都是這樣的”,放慢了聲音,開始講解:

“看見了沒有?這一根胳膊上,光肌肉就有一、二、三、四、五……我不數了,你自己數;除了肌肉以外,還有血管,還有神經……

神經是什麼回頭再跟你解釋!總之,這些東西隨便碰傷哪個,都會讓胳膊不好用。你以為是切開,拉出來,治好就行啊!”

光頭主教點頭如搗蒜。格雷特扭頭轉向巴倫騎士,氣急敗壞:

“光一把刀有什麼用?你以為這是什麼?是你殺豬?宰羊?這裡割一刀,手伸進去把肌腱拉出來,縫幾刀就好?我就問手腕上割一刀,你會不會痛!會不會動!”

“我們會按住他!”弗林騎士和西羅騎士同聲回答。格雷特嗤之以鼻。按住有啥用,這是肌腱手術,你們以為是刮骨療毒?

“我能忍住不動!”巴倫騎士大聲吼道。格雷特吼回去:

“你能忍有什麼用!忍住不動,胳膊是不是要繃緊!繃得這麼緊我根本拉不動肌肉!你們一個一個,一個一個,”

他手指挨個點過弗林騎士、巴倫騎士,和最外側的西羅騎士。前幾天為西羅騎士做胸腔減壓,一刀居然沒刺進胸膛,還是靠旁邊的弗林騎士出手:

“一個一個都是騎士,我!拿刀戳!都戳不動!”

巴倫騎士被他吼得噎住。就在這時眼角白光一閃,格雷特扭頭,看見光頭主教出手如電,把他畫的圖紙一把抄起來,往懷裡塞……

見格雷特看過來,居然衝他眨了眨眼,光明正大地嘿嘿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