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孃所言甚是在理!”崔琅也站了起來:“師……常娘子,我家長兄優點實多,長得好身手好人又抗揍,且怎麼揍都不跑的,這滿京師內,怕是再尋不到比長兄更配常娘子的如意郎君了!”

師父喜好打人,長兄自幼抗揍——實在天生一對!

“……”此言出,愛打人的常歲寧與抗揍的崔璟都沉默了。

向來沉穩的崔棠此刻也忍不住看著常歲寧,眼神真誠地道:“常娘子,我家長兄當真很好的,常娘子果真不再考慮一下嗎?”

那幾名崔氏官員已近瞠目結舌。

這盧氏母子三人就差將惡毒二字刻在臉上了,其心險惡簡直令人髮指!

豈有此理,他們就這麼盼著大郎娶一個庶族武將之女是吧!

這母子三個還能不能要了?!

見崔琅還欲再言,其中一人忍無可忍地呵斥道:“六郎休要再胡言。”

崔琅這廂剛被呵止,怎奈盧氏又再次頂風開口:“常娘子……”

見常歲寧沉默不語,崔璟不願給她招來麻煩使她為難,忙打斷了盧氏的話:“……母親不必如此。”

以權勢逼迫於她是為逼迫,以所謂真情相勸也是逼迫,只要她不想要的,便皆是強加——旁人不能強加於她,他和他的家人也不能。

而那邊,盧氏面上笑意倏地凝滯,好一會兒才眨了下眼,不可置信地看著那青年。

母親?

母親!

大郎……竟喊她母親了?!

此一刻,盧氏心底似有炮竹焰火齊鳴,無數道聲音在尖叫。

這突如其來的受寵若驚之感叫她緊張又歡喜,盧氏嚥了下口水,強行使自己鎮定下——

然而顫顫上翹的嘴角卻如何也壓不下去,只能矜持地抿嘴一笑,點著頭,拿慈愛的好似要滴出水來的語氣應道:“好,好,好……母親都聽我家大郎的!”

崔棠看著含笑坐下的母親,只覺今夜母親註定難眠,必是要在被窩偷笑一整夜不可的。

盧氏在小几下緊緊攥著女兒的手,死命剋制著面上喜色。

自嫁到崔家來,這大抵是她最歡喜最光彩,腰桿兒最直的一天!

從今日起,她可就是大郎親口認證的母親了!

可算是熬出頭了!

有了大郎撐腰,往後她大可橫著走了!

盧氏已懶得去看那些族人的臉色,只竊喜著壓低聲音對女兒道:“……這常家娘子,可真是咱們娘仨的福星!”

若無常家娘子,她何年何月才能等到大郎這聲“母親”?

崔棠:“照這般說,阿孃還當感謝榮王世子……”

若無榮王世子求聖人賜婚之舉,有生之年她們何來的福氣能見長兄當眾表意搶人?

“是要謝的……”盧氏感激地看向李錄:“待到大郎和常娘子大喜之日,我定給榮王世子包一個大大的紅封。”

崔棠:“……”

倒也不必如此殺人誅心吧。

“可眼下這……”盧氏歡喜之餘,又不免擔憂地看向崔璟。

同方才榮王世子請賜婚時一樣,此刻四下漸起了勸說聲。

若留心觀察,便可知此時相勸者多是些寒門官員,或是聖冊帝的心腹之臣。

現下這般局面,再讓這常娘子做太子妃大約是不可能了,既如此,倒不如勸著人嫁予崔璟——比起娶那四大士族門閥之女,若崔璟果真能破崔氏之例,那這樁親事便是打破五大士族多年來緊密聯姻此堅固之局的好機會!

崔璟手握重兵,立場中立不明,然與崔氏族中不合,故一直是他們眼中極值得爭取的物件。

若此一樁親事能成,那麼這位常家女郎所起到的作用,可比嫁太子來的要大得多,一個小女郎而已,嫁誰不是嫁?

且這樣好的一樁親事,常家縱是打著燈籠又要往哪裡找去?

利益當前,聖人也是樂見促成此事的。

有他們在此勸一勸,給足了臺階,再由聖人一道旨意下來,此事便可定下了!

便有大臣悄悄向立場相同的魏叔易使起了眼神。

如此關鍵之時,怎少得了他魏叔易這張嘴?

然而卻見那一貫敏銳的東臺侍郎此刻只是端坐靜觀,從始至終未言半字,青山春曉般的面容之上那一絲極澹的笑時而叫人看不清晰,不知是在想些什麼。

一些平日裡想結交崔璟而不得的官員,此刻也在幫腔,圍著常闊勸說起來。

這回常闊倒沒捏杯子了,只是擺著手笑說“只由閨女做主”。

“哎呀,女兒家臉皮薄,哪裡好意思直接鬆口的……你這做阿爹的,也要幫著拿一拿主意嘛!”

“正是這個道理……”

“常大將軍與崔大都督共事多年,是知曉崔大都督品性為人的……這般女婿,滿京城可尋不到第二個來了!”

常闊聽著聽著,逐漸品出了不對來。

嘿,還別說,好像還真挺般配啊……!

很快又清醒過來——八竿子打不著的事,現下倆人是在做戲呢!

那些各懷心思,欲促成這樁親事的聲音此起彼伏間,崔璟似思量罷,開了口:“多謝諸位好意,然崔璟之想法與常大將軍相同,當以常娘子自身意願為重——”

他看向常歲寧:“常娘子既現下無意,那崔璟等便是了。”

“等”之一字出口,許多人皆為之一怔。

“那不知崔大都督能等多久?”開口相詢者,是自崔璟出現起,便未說過話的魏叔易。

他此時坐於原處,眼底含笑看著崔璟。

“多久都等得。”青年的聲音清晰有力卻無半分脅迫之感,只有面向自我的固執與堅定:“等不到也無妨,人之一生短短數十年,無非此生不娶而已。”

魏叔易眼底笑意微滯。

崔令安……看起來,可不太像是在演啊。

月色燈火之下,那過於出色的青年靜立著望向那同樣靜立的少女。

有官員聽來好笑。

生來高高在上的崔氏子又如何,談起情愛來,也不過如此。

毫無技巧可言,該往前的時候卻後退,方一心動,哪怕對方未予回應,竟也敢當眾允諾就此非卿不娶了……到底是年輕,日子還長著呢,日後反悔時,少不得要被人拿來笑話。

這番話落在眾女卷耳中,卻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魏妙青簡直要坐不住了——對,沒錯,這就是她想要在阿兄身上找到的感覺!

但此刻卻完完整整地出現在旁人的阿兄身上了!

分明是她阿兄素日裡更能說會道更討小娘子歡心,反而是這位崔大都督天生一張冷臉惜字如金,怎到頭來卻……

魏妙青恨不能仰天長嘆。

看著那位樣樣出色的崔大都督,段氏也的確嘆了口氣。

有些人生得一副生來便不會談情愛二字的模樣,正因如此,忽談起情愛來,雖笨拙卻堅定,竟莫名地愈發使人心折。

這樣好的一位郎君,這般心意這般姿態,這誰能忍得住不動心?

段氏下意識看向常歲寧,卻發現……那孩子偏還真就沒什麼反應。

段氏暗自稱奇——這般不為所動的定性毅力,怕是得在佛祖座下聽過三百年清心咒,亦或是戒過寒食散才能做得到吧?

要她說,這麼好的郎君,就算是一時不動心,那也得先扒拉到碗裡來才符合最起碼的人性才對——這等便宜不撿回家,都對不起這份轉世為人的機緣啊!

段氏的心已經全然傾斜。

傾斜的不止段氏一人。

“常娘子,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呀……”

常歲寧疑惑地看向左邊那位勸說自己的夫人——若她沒記錯的話,方才面對榮王世子求娶時,對方也與她說過一模一樣的話……這位夫人到底是哪邊的人?

婦人滿眼寫著真誠相勸之色。

剛才那句是出於跟隨自家郎主腳步的政治需要,現在這句是發自真心的!

“……如此禍水,豈堪為太子妃?”有醉酒的官員看不過眼,冷笑著說道。

太子聞言一個激靈。

見有人朝自己看來,太子恨不能當場搖頭撇清關係——太子什麼都不知道,太子沒有要和崔大都督相爭的意思!

姚夏脫口而出:“我常姐姐什麼都沒做,半字不曾應允任何人,拒絕的不能再幹淨了,縱是他們打破頭去,又與我常姐姐有何干系……好端端地怎麼就成禍水了!這位大人連道理都講不清楚,平日裡倒不知是如何參議國事的?”

本要開口反駁那官員,仍在緊急措辭中的常歲安聞言驚訝地看向姚夏——怎麼這麼快就把他的想法全說出來了?

“你……”那官員氣得伸手指向姚夏,卻聽姚翼早一步開口訓斥了侄女。

“阿夏,休要直言!”

那位官員:“?”

什麼言?

那叫胡言好不啦!

他還要再說,卻被同僚拉住了——且看常大將軍的臉已經黑了,那開屏被拒的崔大都督也看了過來……還想要命不想了?

那同僚替他向常闊賠笑:“齊大人吃醉了酒,見諒,見諒……”

四下稍靜之際,聖冊帝的聲音響起:“常家女郎,朕且再問你一句,當真無意與崔卿這門親事嗎?”

常歲寧抬手垂眸行禮:“是,臣女無此意。”

聖冊帝的神情似有些惋惜。

四下也有嘆息聲響起。

聖冊帝便看向崔璟:“既如此,不知崔卿現下之意……”

崔璟也抬手行禮:“臣之所求,唯請陛下勿因崔璟、亦不因旁人而勉強於她。”

此言落,四下微嘈雜。

顯然,這“旁人”二字既出,是榮王世子,是太子,亦是其他任何人。

明洛眼睫微顫,神態已微顯僵硬。

所以,他今晚甚至不是為自己而爭。

他所爭與榮王世子截然不同,他自己未有勉強之舉,甚至也不允許任何人以任何名目勉強常歲寧……包括聖人在內。

他這是在替常歲寧要聖人一個允諾了。

一個斷絕一切以任何親事為名目來左右常歲寧的長久允諾。

這樣甚至不以佔有為目的,只為全對方意願自由之舉……她當作何評價呢?

明洛無聲深吸,秋夜的寒涼之氣霎時間盈滿了胸腔,她靜靜剋制著情緒,竟不願再深想下去,只定定地看著那位她與之相識多年、今晚卻忽然陌生的青年。

聖冊帝深深看了崔璟一眼。

而後緩一頷首:“既是崔卿所願,朕應允便是。”

崔璟:“多謝陛下成全。”

聽得這“成全”二字,明洛在心底響起了一聲涼涼的諷刺笑聲——所以,他要的成全,是成全常歲寧的任性自我是嗎?

放眼大盛,哪個女子可以隨意做主自己的親事?

明洛隔著眾人看向那同樣施禮謝恩的少女——她常歲寧,如今倒成第一人了。

且這聖人親自點頭的恩賜,竟是遭她當眾拒絕的那人替她求來的……

今晚這一切,還真是荒謬到了極點。

“世間唯緣分二字強求不得,既是緣分未到,錄兒也不必太過沮喪。”聖冊帝與榮王世子說道。

“是,多謝陛下。”榮王世子語氣中的落寞之感未曾遮掩乾淨:“今晚之事本就是錄唐突冒昧了……”

夜風時起,他咳了一陣,聖冊帝見狀便令他先行回去歇息。

榮王世子遂告退而去。

宴席本就已近尾聲,此刻時辰已晚,聖冊帝舉杯與諸臣共飲最後一盞罷遂離席而去,此次中秋月宴就此結束。

眾人三三兩兩起身離席。

燈火珊,月色卻愈發清亮,眾人起身往來,身影晃動間,崔璟隔著那些晃動著的燈火人影,看向了常歲寧。

常歲寧亦看向了他。

四目相視間,常歲寧微露出了一絲笑意。

崔璟不覺間跟著她笑了笑。

二人剛做罷這場戲,到底不宜湊在一處說話,是以常歲寧與父兄一同先行離開了此處。

魏叔易遲遲未曾起身,見常歲寧離去,自斟滿了一盞酒,含笑問崔璟:“崔大都督難得有此失意之時,可需我來陪著喝酒?”

崔璟看一眼他面前酒盞:“不必了。”

他無甚失意之處。

總算幫了她一次,或是值得慶賀的。

見崔璟轉身離去,魏叔易若有所思,含笑將那盞酒端起,自一飲而盡。

酒盞放下時,亦起身離去。

……

此一夜,無眠者甚多。

喬玉綿已經睡去,常歲寧自床榻而起,披髮赤足來到窗前,將窗推開,月色如瀑,傾灑入室。

此夜,常歲寧望月靜立許久。

月色寂靜,然次日返京後,卻並不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