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雨淅淅瀝瀝打溼了小小的道觀。

李平安脫下道袍、只穿寬鬆內襟,搬一隻竹凳在屋簷雨簾前靜坐遠眺,不多時就閉上雙眼,放空心神。

被雨水洗滌過後的靈氣多了幾分清涼之意。

這已是顏晟長老離開的第四日,李平安依舊不能確定,自己現在回返萬雲宗是否安穩。

昨日微炎子得了一枚傳信玉符,是門內在問詢微炎子此時安否。

顯然,東海那邊的局勢依舊十分緊張,部分門內仙人似乎跟宗門暫時失去了聯絡。

‘跟現在的我也沒什麼關係。’

凝光境小修李平安如此想著。

他本不是愛湊熱鬧的性子,而且在他看來,法寶靈藥這般外物,遠不如自身對大道的感悟重要。

就算他現在是元仙、真仙之境,只要不是師門下命令,他大機率也不會去湊這個熱鬧。

“平安吶!快嚐嚐貧道剛弄的野味!”

陳宮閔舉著一隻烤兔穿過細雨朦朧的山林,衝進道觀連聲吆喝。

李平安見狀也是一樂。

陳道長平時就喜歡搞點有靈氣的野味當下酒菜,這點倒是一直不變。

李平安搬來小桌,拿出了兩壺在自家老父親處順來的好酒,陳宮閔道長又跑去道觀後搞來了一把野菜,挖了點李平安當年‘發明’的甜醬。

陳宮閔納悶道:“微炎子執事去哪了?”

“說是去後山修行了,”李平安聳了聳肩,“氣息離著這邊不過十里遠,誰知道在鼓搗什麼。”

“等執事回來貧道再去給他搞一隻,咱們先趁熱吃。”

陳宮閔拽了一隻兔腿塞給李平安。

李平安已有一年多沒直接進食,看到這色澤油潤的烤兔腿也被勾起了食慾,低頭咬了一口、細細咀嚼,味蕾竟再次被喚醒,心底多了幾分滿足之感。

欲之道,不在於形,而在於心。

他將些許感悟囤起,細細咀嚼兔肉,輕輕嘆了口氣。

“可有煩憂?”

陳宮閔靠在竹椅的椅背中,對著酒壺嘴抿了口,露出陶醉的神情:

“好酒!這是實打實的仙釀!不一樣,仙人釀的酒就是跟咱們釀的不一樣!”

李平安笑道:“區別只在喝多了是頭疼還是頭暈。”

“剛才聽你嘆氣……在山門內受委屈了?”

陳宮閔白淨無須的面容上帶出幾分笑意,目中也多是關切。

“這幾日,貧道聽微炎子執事說了你父子很多事了,不曾想,你父竟有如此強悍的氣運資質。

“貧道這個宛安城駐守,當真是看走了眼。

“這事不必擔心,門內有嚴令不得外傳,貧道自也會嚴守秘密。”

“是您原本就跟我父親接觸的不多罷了。”

李平安給自己斟了杯酒,看著微微顫動的酒水,低聲道:

“我現在想拜個真仙師父都有些困難,但師父能給我的,父親都能給我,倒也不算什麼壞事。

“就是缺了師父領著修行,也不知自己今後會不會走錯了路。”

“你這煩惱當真羨煞旁人。”

陳宮閔笑道:

“當代掌門是空鳴祖師的徒孫輩,門內講究的是虛輩和實輩並重。

“虛輩是一個修為一個輩分,到了天仙境就可與其他天仙互稱道友,實輩就是實際上的輩分,按師徒關係傳承。

“仙人們收徒的時候還是要看實輩,你確實不好拜師。

“不過,你這修行速度著實令貧道驚訝,伱是怎麼做到的?竟能在短短三年內抵達凝光境。”

李平安聳了聳肩:“這必然是一份運氣、三份機緣、六份努力汗水。”

陳宮閔的目光中充滿了懷疑。

李平安只能加一句:“還有九十份我父的鼎力相助。”

“哈哈哈哈!”

陳宮閔仰頭大笑,李平安搖搖頭,繼續啃兔腿。

少頃,李平安慢悠悠地加了句:“我父應該在昇仙了。”

陳宮閔頓時不笑了,一臉複雜地看著李平安,低頭啃兔腿。

幾口仙釀下肚,陳道長忍不住發起了牢騷。

“煉氣士與煉氣士之間的資質差距太大了!

“好的資質生來與道相合,修行突破如喝涼水一般,咱們這般資質平平、勉強能修行的煉氣士呢?

“門內門內不重視,修行速度進境緩慢,想要修行資源還要自己去拼、去打。

“這身惹了因果,這心又如何能一直古井無波?

“唉!

“東海金鰲島上的大教主說,修道對萬靈而言是最公平之事,但在貧道看來,生靈之間何來公平。”

李平安笑道:“能修行,不已是超過九成的生靈了嗎?”

“確實,”陳宮閔笑道,“聽你這麼一說,貧道這道心可舒服多了。”

李平安端著酒壺抿了口,側身瞧著這淅淅瀝瀝的雨簾。

他喃喃道:“這個世界的個體差異太大,公平二字,無異於痴人說夢。”

“個體差異?”

陳宮閔笑了笑:

“你這說法倒也新奇,確實這般。”

“這些跟你我也沒什麼關係。”

李平安笑道:

“咱們只是一介小修,先努力成仙問道再說其他,元仙也不過是在這天地間能勉強立足罷了,顧好自身就足夠了。”

陳宮閔笑著點頭,又問:“平安,你準備何時離去?”

“就這兩日吧。”

李平安道:

“如果東海那邊還在打,就儘量繞去西面,讓微炎子執事帶我,一日也可回返門內。”

“用我給你弄個回信嗎?”

陳道長笑道:

“就寫上,門內書信貧道已收到,該弟子十分優秀,可入外門修行。哈哈!外門長老八成是要飛過來揍貧道一頓!”

怎料李平安一本正經地道:“您還真要給我一封書信,就按您剛才說的寫就好,該弟子十分優秀,就不必寫進去了。”

陳道長一愣:“剛才只是玩笑之語。”

李平安正色道:“咱們什麼事都要做的周全一些,不讓旁人挑刺。”

陳道長滿是不解:“你父已拜師門內祖師,何必如此小心翼翼?”

“嚴謹些總歸是好的。”

李平安輕聲道:

“我父如今只是快要昇仙,而不是已達天仙之境,我們父子在門內的一應福澤,都是源於師祖賞賜,這終究是無根之水,無法長久。

“換而言之,我父憑師得勢,若他日失勢,自會有嫉恨者出手清算我們父子。

“故,一切之事不落人話柄,才可少些後顧之憂。

“他日若我父青雲直上,破真仙、抵天仙,我父子在門內才可算立的安穩。

“我一直想尋門內天仙、真仙拜師,其實也是有這方面的考量。”

陳宮閔略微思忖,緩緩點頭:“你這般思慮是對的,你們爺倆根基太淺,若是有言語惹祖師不愉,境遇登時倒轉……回來再吃!貧道這就去給你寫一封回信!”

“謝道長。”

“哎呀,現在都是同門了,以後你喊我一聲師兄,都能把貧道的麵皮撐破嘍!”

陳宮閔一揮衣袖,匆匆進了屋舍。

李平安則坐回竹椅,撕塊兔肉、抿口仙酒,對著雨簾繼續出神。

不多時,陳道長將一枚傳信玉符扔給李平安。

李平安剛想道謝,道心沒來由的產生了一絲悸動。

是那種危險突然降臨的悸動。

嗡、嗡嗡!

李平安立刻伸手入懷,將單獨存放萬雲歸宗令的儲物荷包在內甲拽下。

這荷包在劇烈顫動,其上閃爍著金色條紋,這是法器上刻畫的禁制。

這些禁制似乎是在迅速融化!

李平安直接將這荷包直接扔向半空,身周亮起數道防護寶光,順手將陳宮閔護在身後,身形疾退。

啪!

荷包法器直接崩碎,那枚刀幣狀的玉符懸浮半空,其上照出的光亮直衝霄漢!

靈氣驟然匯聚,環繞光柱出現了一道漩渦,道道閃電交錯閃耀。

李平安和陳宮閔已退出道觀。

正此時!

一道青色閃電自漩渦正中劈落,勾連起懸在半空的萬雲歸宗令,一道窈窕身影自閃電後方直直砸落!

各處異象迅速崩散。

李平安和陳宮閔對視一眼,陳宮閔立刻就要衝上去救人,卻被李平安伸手拉住。

“平安!是我萬雲宗的仙人!她手裡也有一枚歸宗令!”

“別過去,她體內的仙力隨時可能失控……微炎子執事!別看書了!”

李平安扭頭長嘯:

“快來救人!”

“來了來了!這咋回事啊!”

微炎子的身影自後山疾飛而來,匆忙收起手中畫冊,發紅的面孔迅速恢復常色。

……

片刻後。

陳道長的道觀內。

李平安皺眉站在床邊,手邊擺著瓶瓶罐罐。

微炎子和陳宮閔一個在外佈置陣法,一個關切地站在後面觀望。

床榻上躺著一名女子。

她面容看著較為年輕,修為境界似是真仙、又似是高於真仙……這對此刻的李平安來說確實太高了些,無法具體判斷。

大概是半步天仙?

這女仙面色煞白,原本梳成了靈蛇髻的長髮披散開來,偏瘦的身形上有著幾處可怖的傷口。

還好李平安隨身攜帶的仙丹較多,有幾樣仙丹便是天仙也可用來療傷,此刻已喂這女仙服下。

以凝光境的靈識,去探查真仙的仙軀,那無異是自己找不痛快。

李平安並未輕易嘗試,喂她用了丹藥後,只是觀察她的神態、感受她周遭氣息變化。

女仙眉頭輕輕皺了下,那乾裂的嘴唇微微開合。

李平安立刻道:“我是萬雲宗弟子李平安,與清絮之徒牧寧寧交好,還請前輩安心調養,前輩用了萬雲歸宗令,挪移到了我手中的萬雲歸宗令處。”

女仙皺著的眉頭漸漸舒展,應該是聽聞了熟悉的名號。

陳宮閔問:“平安?你認識?”

李平安道:“這應該是彩雲峰的真仙,道號清素。”

其實李平安也只是聽牧師妹說起過,她師伯清素是道痴之人,修有素心道,額頭有蓮花花鈿印記,被稱為彩雲峰千年第一仙,修行三百餘年就有希望衝擊天仙之境。

這女仙手持萬雲歸宗令,必是被門內看重之人,修為對得上,道韻沒有半點雜質也符合素心道的特徵……

他猜的應該八九不離十。

微炎子布好陣法匆匆趕來:“平安!我都檢視了!方圓幾百裡暫時沒有什麼異樣!她怎麼樣了?”

李平安道:“執事你來看這位仙人的傷勢。”

“我試試!”

微炎子到得近前,對著女仙遙遙點出一指,隨後就倒吸了口涼氣。

“元神幾乎潰散,仙軀負傷數十處,這傷勢真要命……

“不過她應該是用了某種秘法,或者什麼珍奇的寶物,她的元神中有一股奇特的仙力,讓在潰散邊緣的元神勉強維持住了。

“仙軀的傷勢用丹藥可醫,現在主要問題是在她元神,她如果意志不足,很容易就出問題。”

陳宮閔問:“我去上報門內!”

“道長不可。”

李平安略微皺眉:

“這事有些蹊蹺,萬雲歸宗令應該是送使用者回門內才對,怎得尋到了我這?”

微炎子道:“你一說還真是,除非是,回門內的路途被人施法堵住了。”

“有……陣……阻……”

那女仙微微張嘴,用極其微弱的嗓音說著:

“莫……管我……離……去……就可……”

三道者互相對視一眼。

陳宮閔低聲道:“若見同門危難而不救,道心如何能安?”

微炎子雙眼放光:“若能護她回門內,自是大功一件。”

李平安已是拿出了自己在門內掏來的地圖,攤開仔細觀摩,想搞出幾條應急用的逃遁路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