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瀾樓上。

被結界和陣法包裹的頂層雅間中,某個東洲修行界的老前輩正在憶苦思甜。

在這個雅間正下方,一處臨窗的座位旁,有位高高瘦瘦的老道悄然現身,從容淡定地坐在窗邊。

這老道身形似在畫外,又似是毫無修為,與環境完美互容。

他現身時,正有兩名侍女引著十多位隗元宗的仙人、弟子路過此地,無一人察覺到此處突然多了個人。

老道慢條斯理地挽起了道袍的寬袖,在花籃中捏出了一隻僅有米粒大小的袖珍茶杯。

茶杯落在桌面後自行漲大,杯底出現了淺淺水漬,須臾之間,清澈的靈泉水漫過杯底,從無到有、自少變多,一直蔓到了杯沿。

老道用食指沾了一點無根靈泉,在桌角畫了個小小的圓圈,圓圈內水波盪漾,緩緩顯露出了上方雅間的情形。

雪白絡腮鬍的粗狂老人、戴著面紗的美貌女修、居中而坐的英俊青年……在這小小圓圈內,根根鬚發都清晰可見。

這老道怡然自得,眯眼瞧著徐升面容,微微掐指推算,在自己浩瀚如雲海的記憶中,搜尋著這個人族天仙的訊息。

且聽、且見。

……

“唉!”

徐升老仙人感慨道:

“人族能有今日之盛世,實在是付出了太多,犧牲了太多。

“百族淪為妖族後,依舊對我人族賊心不死,他們已是無法撼動我人族之根基,卻依舊不斷擾襲東洲邊境。”

李平安笑道:“按前輩這般說,當年我人族煉氣士的煉器之法能突飛猛進,全賴這位雲中子前輩為人族煉氣士講道三百年?”

“不錯,那時玉虛宮三位福德金仙、十二教主弟子,一同入駐我人族,其中最出名的就是那位廣成子,輔佐教匯出了人皇軒轅氏。”

徐升老仙人繼續道:

“雲中子老師專講煉器之道。

“他一場講道三年,總共講道八十一次,前後跨越三百餘年,傳授了數千煉器法、數百鍛器煉魂法,讓我們如醍醐灌頂。

“自那之後,我等才知何為靈器,才知靈器最珍貴之處,是其靈效能讓這器皿本身逐漸成長。

“雲中子老師乃先天生靈,福澤深厚,更是這天地間,煉器鍛器最強之仙!”

李平安目中多了幾分讚歎,心底卻是泛起了更多狐疑。

雲中子。

這是他第一次在東洲煉氣士口中,聽聞到有關玉虛宮闡教仙人之事。

——此前他只是在典籍上看到一些語焉不詳的話語。

倒不是闡教仙人太低調了,而是平日裡,也沒幾個人敢討論這些大能,萬雲宗門內典籍中的記載,也大多是語焉不詳。

李平安順勢問出了自己最大的疑惑:“前輩,晚輩在門內看了不少見聞書籍,始終有些不明,為何南洲要用大陣封起來?”

在座的萬雲宗弟子盡皆豎起了耳朵。

徐老仙人輩分頗高,也經歷了人族擴張的輝煌歲月。

“這個,貧道一時還真說不清楚。”

徐升老仙人沉吟幾聲,仔細思考一陣,緩聲道:

“此間涉及我人族秘聞,關乎我人族聖母的清譽,傳聞頗多,難辨真假。

“老夫也算親歷親聞了一些事……籠罩南洲的大陣,是聖母親手佈下的,聖母宮鎮壓於南洲正上方。

“傳聞是因聖母與三位道祖產生了一些分歧。”

“分歧?”

李平安精神抖擻,雙眼滿是亮光。

教主級高手的八卦!

徐升老仙人笑罵:“未得長生道果,終究不過天地螻蟻,這種天地大事,等你問道長生或抵達天仙之境,再關心也不遲!”

“晚輩只是有些納悶。”

李平安笑道:

“古籍有言,生靈之修行,不過效仿天地之運轉。

“所以晚輩就想著,能多瞭解下這個天地,明日也能少點瓶頸。”

“哈哈哈!你就別問了!有些事不可說、不能說,說了也對你們修行沒任何益處。”

徐升拍了拍李平安的肩膀,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笑道:

“咱們再好好講講,這個鑄雲堂分堂之事!

“要不我稍後送你回萬雲宗,順便找你父親談談這事?

“我那幾個不成器的弟子,每天就站在山頭朝萬雲宗的方向看啊、盼啊,一個個都快魔怔了!”

李平安忙道:“不敢勞前輩,晚輩回山之後,定會對父親言說此事!”

一旁顏晟長老出聲解圍:“前輩放心,我萬雲宗外門也會仔細商量此事,爭取儘快前往隗元宗一行。”

“行吧行吧,那我就不提這事了。”

徐升擺了擺手,看了眼雅間外,笑道:

“我過來前,讓他們喊幾個弟子過來,陪你們幾個年輕弟子聊聊天、論論道,不必多想,就是想著讓兩家宗門的年輕弟子多親近親近。

“平安,我這就讓他們入內?”

李平安忙道:“前輩莫要再折煞晚輩了,您隨意安排就可。”

徐升吆喝一聲:“進來吧!別在外面幹杵著了!”

雅間的陣法結界落下,自門口進來了幾位仙人、幾名弟子,向前先對徐升行禮,後與萬雲宗眾人見禮。

雅間又是好一陣熱鬧,這張桌子也變得擁擠了起來。

隗元宗來的仙人都是外門長老,與顏晟長老等人交情深厚;

而隗元宗派來的這三名弟子,卻讓李平安……身旁的牧寧寧警惕心大起。

無他,隗元宗派來的都是女弟子,每個都有那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姿,又都是資質出眾的仙苗,修為在煉虛、合真之境。

這三位女弟子,或是落落大方、舉止有度,或是小家碧玉、欲語還休,或是古靈精怪、慧心玲瓏。

牧寧寧只得昂首挺胸,笑眯眯地給自家師兄夾菜添酒。

李平安與徐升老前輩聊了一陣煉器之道,扭頭就瞧見了那堆成了一尺高的山珍海味,皺眉瞧了眼身旁的師妹。

已摘下面紗的牧寧寧,抬眼看著天花板,一幅‘不關我事’的表情。

李平安悶頭吃了幾大口菜餚,繼續與前輩聊煉器,增進自己對煉器的理解。

席間氛圍一時其樂融融。

雨映書性格有點沉悶,此刻只是悶頭吃吃喝喝;

顧傾城展示出了萬雲宗劍修的社交天分,與幾位隗元宗的師姐師妹聊天打趣,妙語連珠、笑聲不斷。

兩宗的仙人弟子皆不知,樓下有位老道正聽著、看著。

老道瞧見此地沒什麼樂子了,已是有了離意。

這個自吹是他‘記名弟子’的人族天仙,言語雖有誇大之嫌,卻也勉強算作事實。

“貧道那時確實為人族煉器者講道三百年。”

老道含笑搖頭,將杯中靈泉飲了,當下就要隱去身形、回返洞府。

忽聽附近有幾名仙人傳聲嘀咕,說的是:

“徐升老前輩與萬雲宗的李平安就在此地,他們在頂樓雅間,似乎是在聊煉器之事。”

“煉器?八成是跟萬雲宗那量大便宜的法器有關。”

“他們聊這些時,都是讓此地侍女出來……師叔有令,要讓咱們的弟子與那幾名萬雲宗弟子、尤其是那李平安論道一番,想來是為了落一下萬雲宗的面子。”

“萬雲宗這四個弟子,在歷練大會上可是風頭出盡,哼!”

“不過,咱們這般做是不是太欺負他們了?咱們帶來的,可都是內門講道堂前幾的苗子,而且都已天地橋境,離著成仙都不遠了。”

“萬雲宗這幾個弟子,當時不過是走運罷了,有他們萬雲宗賞賜的特殊法器,還用了大量的迷藥……那片海域方圓數百里的魚蝦現在還在昏迷。”

“仙門正派不可互相動武,那動嘴不就成了!”

“伱派幾個人,悄悄的將頂層清理出來,各雅間的屏風都收起來,弄的亮堂點,再去請些好事的散修仙人。”

“今日定要讓他們四個好看!”

傳聲那幾名仙人各自分頭行動。

在窗邊坐著的老道略微輕吟,後面好像有樂子……

看看。

老道在身邊花籃中捏出了兩隻袖珍碗碟,擺在自己面前,碟子隨之漲大,底部蹦出了一粒粒炒熟的靈瓜子。

老道擦掉剛才的圓圈,指尖沾水,畫了個更大的圓,將整個頂層佈局盡收眼底。

“剛好瞧瞧,現在年輕人族是否勤於悟道。”

……

樓上雅間內。

外面剛有動靜,顏晟長老和徐老仙人就察覺到了異常。

徐升看了眼一旁的隗元宗仙人,那仙人立刻起身去雅間的陣法外守著。

顏晟長老對萬雲宗四名弟子傳聲:

“觀海門找過來了,不必擔心,他們自不敢動手,我萬雲宗有兩位天仙就在城外等候,隨時可入內。”

原本輕鬆愉悅的吃席樂事,立刻變得氣氛凝重。

那隗元宗仙人很快就對徐升傳聲稟告。

徐升笑道:“平安,觀海門來了幾個外門長老,帶了幾名天地橋境的門人,說是要來找萬雲宗弟子論道……你意下如何?”

李平安不明所以:“論道?”

“論道就是文鬥,”有隗元宗女弟子解釋道,“若是講究點的論道,就是幾名弟子對坐,一人出題一人答。”

李平安緩緩點頭。

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什麼是論道,只是驚訝於觀海門仙人們的小氣。

徐升笑嘆:“應當是,此次六宗弟子歷練,你們四個奪魁讓他們不太爽利,他們找了幾個厲害弟子過來,想掙一點臉面回去。”

顧傾城心底藏不住事,冷哼了聲:“觀海門如此輸不起嗎?”

顏晟長老表情有些難看,哼道:“平安,去論他們!”

李平安手一抖,差點給長老磕一個。

那是天地橋境的準仙人,他一個煉虛境弟子,去論什麼啊論!

一旁的徐升老仙人納悶道:“平安還善論道?”

“不善,不善,”李平安忙道,“弟子平日裡只是悶頭修行煉器,只與師父偶爾論道罷了。”

顏晟長老也道:“貧道著實被他們氣昏了頭,平安確實不曾在人前論道。”

牧寧寧一拍桌子站了起來:“長老,我去與他們論!”

“哎!”

李平安趕緊將牧寧寧拉著坐下:

“師妹你道行淺弱,論道時又多詭辯之語,論道極易損道心。”

徐老仙人笑道:“不如我去發一通脾氣,把他們都罵走。”

“如何能勞駕前輩?”

顏晟長老忙道:

“他們尋我萬雲宗而來,這般事傳出去,定會被東洲群仙笑我萬雲宗無能。”

幾位萬雲宗仙人各自發愁:

“要不,咱們這就走了?”

“此刻咱們若是就這般走了,豈不是貽笑大方?”

顧傾城抿嘴攥拳,起身對顏晟長老做道揖:“弟子願去與他們論一論修行之法、成仙之道!”

萬雲宗仙人各自輕吟。

顧傾城是在場四名弟子中修為境界最高的,若要接下今日這論道之局,他自然最合適。

但天地橋之境與合真境相差甚大……

“也好。”

顏晟長老略微思慮,緩聲道:

“他們觀海門接連挑釁,我萬雲宗稍後定是要找他們好好說道說道。

“你們四人今日不必有什麼負擔,就當是在外見見世面、增點見識,稍後他們要論道就論道,輸贏不必在意。

“這觀海門眾仙,其實與其他宗門的仙人還有些不同,大抵是與他們門內氛圍有關,都頗喜爭強好勝。”

李平安含笑點頭,見長老已有決斷,自己倒是不必多言。

他悄悄地拿出了一枚玉符,在裡面寫了幾句話,遞給了顧傾城。

顧傾城接過玉符看了眼,眉頭輕皺。

裡面寫的是幾個修道問題,以及問題的答案。

顧傾城自然知道,這位平安師兄深藏不漏、高深莫測,但他著實沒想到……

這答案他根本看不明白!

平安師兄有沒有簡單的問題,萬一對面答出來了,他也可能聽不懂啊!?

正此時,忽聽屏風外響起了幾聲清朗的嗓音:

“觀海門弟子,獨孤梅!”

“觀海門弟子,慕容佑!”

“觀海門弟子,西門兌!”

“觀海門弟子,東方項!”

四人齊聲:“久仰萬雲宗馭雲之術、萬雲之道,聽聞萬雲宗仙徒在此,今日冒昧打擾,願與萬雲宗仙徒論道一二!”

來了。

徐升摁了下李平安的胳膊,傳聲道:“平安,若是你反感此事,老夫替你打發了他們就是。”

李平安心底也有點無奈。

他自是知道,身邊這位老仙人只是想趁機賣個人情給自己父親。

李平安真的不太理解這個觀海門上上下下到底怎麼想的,就跟有病一般,非要去爭強好勝,非要去爭個輸贏。

修仙難道不該平和清淨,難道不該看誰最後能長生嗎?

東海歷練本就是意氣之爭,還讓他白白被一頭大妖牛魔惦記上了,現在又來搞這種論道文鬥!

不過,這也只是李平安心底吐槽幾句,他表面不動聲色,迅速讓道心歸於安靜,目中劃過幾分思索。

顧傾城已站起身來,定聲呼喊:“長老,平安師兄,我去會一會他們!”

顏晟長老道:“平安和寧寧留下,你們兩個去吧。”

雨映書領命起身。

隗元宗三位女弟子也道:“咱們去給顧師兄壯壯聲威!”

顧傾城昂首挺胸,散出劍意環繞自身,帶著雨映書與三位隗元宗師妹,踏步離開雅間的結界。

剛一出去,顧傾城就有點腿軟。

各處的屏風不知何時被挪開了,整個頂層變得前後通透,四面都是半透風的木牆,外面飄著數百名前來看熱鬧的本地散修。

頂層居中的位置,四名身穿橙色道袍的觀海門弟子一字排開,對著顧傾城同時做了個道揖,動作整齊劃一地盤腿入座,三人閉眼凝神,一人抬手做請。

“道友,請上座!”

顧傾城劍心一橫,將平安師兄給的玉符藏在袖中,踏步向前。

一觀海門弟子突然睜眼:“道友未應,為何上座?”

顧傾城皺眉道:“先坐後應,有何不可?”

那弟子道:“天有時序,道有後先,先後不分,何以得仙?”

“我!”

硬了。

顧傾城和雨映書的拳頭都硬了。

這兩人都是喜鬥法的性子,現在就特想把文鬥改成武鬥。

顧傾城本來都準備好,按平安師兄玉符教的,直接問他們幾個玄妙的問題,把他們難住就算了,沒想到被搶了先機……

顧傾城道:“道又何來先後之分?”

獨孤梅道:“道友錯了,道無高低,是因三千大道皆可通神,道有先後,是因先有乾坤而後諸道方顯。再者,成道已有先後,方有師徒之存,道友這般反問,又如何解這‘道秉於心’?”

顧傾城不斷思索,站在那不斷沉吟。

論道不可瞎說,周圍這麼多人聽著,能不能說服眾人才是關鍵。

顧傾城突然產生了一種有力無處使的憋悶感,道心甚至出現了微微的憋悶。

這般下去,怕是要有損道心……

一名隗元宗女弟子見狀剛要開口為顧傾城解圍,後方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道秉於心,不過虛妄之言,道行於天地間,先道友而生久矣,是否存於己心,於道何關?”

顧傾城、雨映書、三名女弟子同時回頭。

李平安提著一壺仙釀、一隻酒杯,轉過屏風,邁步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