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牲?

李平安表情幾次變化,扭頭看向天力老人。

後者瞪圓了雙眼,之前的威勢彷彿被凍結了一般。

清素道:“什麼是人……”

“師父不要問!”

李平安立刻出聲阻止,又對著天力老人深深做道揖:

“前輩!此事還請東盟自行處置,家師與我來此地只為除妖,會將此事忘的一乾二淨!”

天力老人眉頭緊皺,一言不發。

玲華婆婆傳聲問詢:“平安,你為何突然這般言說?可是有什麼難言之隱?”

李平安立刻道:“婆婆,您這就帶我們師徒回山吧,我們今後不會再來西洲東南。”

“不必如此害怕,此事並非東盟做的。”

天力老人嘆了口氣,目光盯著李平安:

“平安,你似乎知道很多事,進屋我與你單獨聊聊?”

李平安立刻道:“弟子不敢!”

天力老人笑道:“伱覺得老夫會害你?”

“前輩行事光明磊落,道行高深,又是我人族上古之英豪,追隨燧人先皇大戰天庭,弟子如何信不過?”

李平安快聲道:

“弟子怕的是那一句大局為重。”

天力老人身形後仰,哭笑不得地罵了句:“你個小子真夠賊的!我不會傷你,不會碰你!這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玲華,你帶他進來!”

玲華婆婆起身道:“平安過來吧,貧道在你身側。”

“是。”

李平安心底一嘆。

他就知道!

父親的大氣運總是會帶來一些奇奇怪怪的事,真不一定是機緣!

少頃,玲華婆婆關上了正屋的木門,其內瀰漫出強烈的金仙道韻。

外面的清素、雯柔、子桑道人只得大眼瞪小眼。

屋內。

天力老人揹著手來回踱步,李平安低頭抱拳站在一旁。

玲華婆婆主動問:“平安,為何你聽到了人牲兩字就面色大變?人牲是何物?這名字卻著實令人不安。你且詳細說來,貧道自不會讓你受半點委屈。”

李平安心底飛速思索。

“弟子是在古籍上所見……”

“胡說!”

天力老人怒道:

“東洲人族古籍上不可能有這種記載!這是最近一兩千年才在南洲出現的事兒!

“你到底怎麼知道的?又到底知道多少?

“李平安,我可告訴你!

“你要是對我沒有半點隱瞞,我護你一世平安!你若是敢欺瞞我,我去拆了你萬雲宗的山門!”

李平安嘆道:“前輩這般逼迫,我也沒什麼辦法……前輩可認得此物?”

李平安袖口鼓脹,一隻畫軸緩緩飛出,自李平安面前緩緩展開。

天工永珍圖!

這寶圖背部有金光閃爍,器靈老者露出半個身子,對天力老人躬身行禮,緩聲道:

“見過人族道友,還請給我家老主人一個薄面,道友莫以道境欺壓我家小主人。”

天力老人一雙老眼瞪的跟銅鈴般,扭頭看向玲華婆婆。

玲華婆婆笑道:“確實是那位大能。”

“這麼大的事你咋不早說…!”

天力老人咧嘴笑著,抬手拍了拍自己後腦勺,又問:

“玲華,平安難道是雲中前輩第一個弟子?”

玲華婆婆道:“不錯,平安是雲中子老師第一位正式弟子。”

她有些誇大了。

其實是半個弟子。

李平安頭頂的威壓蕩然無存,反而被一股暖洋洋的氣息包裹。

天力老人嘆道:“怪不得平安會知曉人牲之事……此事,唉,此事當真不知該如何言說。”

玲華皺眉問:“師叔,莫要賣關子了,這人牲到底是怎麼回事?”

天力老人低聲道:“人牲對應的是南洲的人祭。”

“人祭?”

“這是南洲凡俗,最近一兩千年時興的禮法。”

天力老人苦笑半聲:

“人祭就是……平安,你說吧,我當真不願提這般事。”

“弟子只是有所耳聞。”

李平安道:

“大概就是,南洲凡俗的帝皇、權貴,會在自己死後的墓穴中,或是在各種禱告儀式中,或是在營建新殿時,殺人牲為祭品。”

“什麼?”

玲華婆婆豁然起身。

“就是這麼個事,只是沒想到已經波及到了這裡。”

天力老人嘆道:

“我原原本本告訴你吧,玲華。

“大概六千年前,聖母娘娘突然離去,沒有留下半句話語。

“此事是女媧宮的隱秘,你們不要對外提及。

“聖母娘娘離去不久,南洲就出問題了,原本平和的各部落放棄推舉天下共主,開始互相征伐,很快就出現了一個名為大夏的仙朝。

“大夏仙朝跟東洲的宗門仙朝可不一樣。

“大夏仙朝並沒有修行功法,卻無意間走通了香火成神道,在芸芸眾生感念之下,南洲上空竟然出現了香火神庭。

“那是一個虛無的神庭,其內是並不真實存在的神祇,皆是自凡人一次次的叩拜中誕生。”

神庭?

李平安聽到這個,確實有點震驚。

他在老家史書中所知的夏朝,在這個天地成了大夏仙朝。

南洲的芸芸眾生,還憑藉香火成神道的原理,在南洲上空凝聚出了虛構的神庭?

此前,李平安聽到人牲二字,就立刻想到了大商。

人牲對應人祭之事,人祭是商文明的重要標誌;

在此地弄走的人牲,大機率是被送去商的,商應該就在南洲之地,被女媧娘娘設下的絕天大陣庇護;

能進出絕天大陣的,從邏輯上來說,應該只有兩個勢力……

東盟高層與女媧宮。

這兩個勢力,都是萬雲宗招惹不起的。

李平安剛才是真的著急脫身,生怕被天力老人滅口,不過,現在看來,天力老人並未參與人牲之事。

天力老人唉聲嘆氣,將南洲之事娓娓道來。

“神庭不過鏡花水月,不足為慮,人祭與這個神庭也無關聯。

“這個神庭也確實在庇護南洲人族,使得他們風調雨順,大夏仙朝在南洲繁盛了幾千年。

“這期間,女媧宮中出現過幾次爭執。

“有人說這般仙朝是錯的,當拆解了,恢復部族禪讓遺風。

“也有人說,這般仙朝是凡人自行發展出來的,聖母娘娘早有訓誡,讓凡人自行繁衍就可。

“聖母離去不知所蹤,幾位人皇與女媧宮諸侍從,也只能靜候聖母歸來。

“我去女媧宮時,只是在邊上聽著,沒有開口的資格。

“幾千年對這些大能而言,不過是彈指一揮,大家最開始也沒把南洲的變故當一回事。

“可誰料……

“千年之前吧,大夏仙朝內亂,被東邊的商人取而代之,南洲大地改朝換代,新的仙朝名字就叫大商。

“商人無法處置征伐南洲時得到的大批俘虜,就開始了這、這人祭之事,商王騙天下人說,人祭是對天地的尊重,是對先祖的慰藉。

“然後人祭就成了商人的禮。

“他們認為,祭祀天地先祖時,殺的人牲越多,對天地就越尊重,對先祖就越有利,後來發展到……建造大點的房屋,也會殺人牲!

“唉,誰能想到!

“我人族先賢開拓進取,聖母苦心設立絕天大陣,就是為了給凡人一個安寧生活之地,為的是諸人平等,不因修行資質而劃分高低。

“可到頭來,凡人變本加厲。

“王族、貴族、大夫、百姓、黎民、奴隸、人牲……他們自己分成了三六九等!還殺害同族祭祀鬼神!

“咳,咳咳咳!”

天力老人氣息有些不暢。

他仰頭吸了口氣,振作起精神:

“不提這些了,我這次過來,還真沒白來!竟有人在此地蒐羅人牲!這般事,如何能不去制止!”

李平安問:“前輩,女媧宮與東盟,對人牲之事如何看待?”

天力老人苦笑道:“這是隱秘,不能對你一個小傢伙言說……”

天工永珍圖的器靈老者聞言含笑拱手。

天力老人話鋒一轉:

“當然了,平安你也非普通人族子弟了,與你說了也無妨,誰讓雲中子前輩對我人族有大恩大德。”

天力老人緩聲道:

“人祭如今已根植於南洲大商的禮法。

“幾萬年前,聖母曾有訓誡,讓我們不得干預南洲凡人,我們現在也只能看著。

“大概是幾百年前出現的這個問題……戰俘殺光,人牲不夠了。

“人牲一般都是戰俘,大商仙朝平定了南洲後,在各地駐紮分封商人,不願屈服大商的部族紛紛朝遠方遷移,戰事漸漸少了。

“大商的權貴將手伸向那些奴隸的後人,讓淪為奴隸的凡人繁衍,繁衍的子女則用作人牲,但這般又影響了耕種勞作,讓很多地方糧食不足,餓死了不知多少人。”

玲華婆婆怒道:“此事!此事你們為何不阻止!”

“如何阻止?沒有女媧宮的聖母令,誰能進南洲?

“而且,南洲凡人數量是快速增長的,那個虛構的神庭也在護持大商仙朝。”

天力老人嘆道:

“該神庭已經與人族氣運關聯,直接拔除南洲上空的神庭,南洲必會死傷無算,可拖得越久,未來因此而死的凡人也就越多。

“為了緩解南洲人牲不足,就有少數女媧宮的高手,開始在南洲外面找些人牲填入絕天大陣。

“此事,東盟之內知曉者不過十人。”

李平安嘆道:“絕天大陣內外的人族,這不都是人族嗎?唉,我突然明白了。”

老人問:“明白什麼?”

“我一年前初來此地時,曾在一個寨子後見到了大批妖族潛伏,這些妖族對寨子虎視眈眈,這個寨子卻沒有得到任何仙人示警。”

李平安搖搖頭:

“現在想來,恐怕就是葛統領等人安排的。

“妖物是沒辦法飼養人牲的,我人族高手會定期在西洲巡視,這些人牲從哪而來?自然就是邊界混亂之地。

“邊界的妖族定期洗劫各處寨子,抓人牲,一部分作為食物,一部分作為貨物,去找那對道侶元仙交換寶財,後經層層轉手,將此地被妖族抓走的凡人,送去南洲作為人祭用的人牲。

“西洲東南一萬六千里邊界,當真不知有多少人牲被送去了絕天大陣之內。

“策劃此事的女媧宮高手,其實只是在掩耳盜鈴。

“我猜,她們的本意大概是,想讓邊界的仙人去解救被妖族抓去的凡人,這些凡人本該葬身妖腹,不如送去南洲做人牲。

“可這個計劃真的執行後……

“誰能想到,邊界的仙人與妖族直接聯手,套取來自女媧宮的寶財。

“天之孽,人可誅。

“人之孽,誰可誅?”

兩位金仙各自沉默不語。

屋內陷入了某種沉悶。

天力老人抬頭看向李平安,目中閃過亮光,定聲道:“平……”

玲華婆婆突然摁住天力老人的胳膊。

她指了指李平安,天力老人皺眉一瞧,卻見李平安看似睜著雙眼,但目中並無神采。

一股股道韻自李平安身周緩緩盪出。

就算天力老人見多識廣,此刻也不由傻眼:“這都能突破?”

“收斂威壓,不要驚擾了他,師叔你仔細瞧瞧,這道韻似乎有些不太自然。”

兩位金仙各自點頭。

李平安前後苦等三年的突破,竟在此刻來了。

……

天之孽,人可誅。

人之孽,誰可誅?

李平安念出這個十二個字時,道心像是被狠狠攥了一下,眼前彷彿有無數星辰閃爍。

道軀似土石,元魂若泥塑。

一點靈光閃過。

他的元魂自上而下出現了細微裂紋,簌簌灰塵不斷落下,消失於無形。

李平安感覺自己失去了道軀,只剩一團沒有實體的虛影,腳下出現了一條七彩仙路,仙路自行向他身後滑動,宛若他向前漫步而行。

耳中忽聽陣陣殺喊。

李平安扭頭左望,瞧見了兩面‘海嘯’兇猛碰撞。

哪裡是什麼海嘯。

那是數以千萬計的生靈,自天空大地互相廝殺。

架著九龍車輦的人皇劍鋒所指,人族煉氣士橫掃百族餘孽,那頭騎在黑白巨熊背上的王者不甘長嘯。

這般畫卷消失不見,前方又有仙光環繞。

似是李平安在向前走,又似是路在向後退。

三幅畫卷接連顯現:

神農嘗百草、伏羲演八卦、燧人鑽木取火。

這似乎是代表著人族崛起之路?

李平安心底剛泛起了這般念頭,腳下之路又帶來了新的畫卷。

極盡華美的雲殿內,一襲金袍的天帝斜坐在寶塌上,撫摸著一隻金烏的火羽。

天帝背後浮現出了無盡星空,他的元神似是在星空之中肆意穿梭,領略星辰之秘,參悟天地至理。

帝俊?

這般畫面再次劃過。

後面又是三幅畫面:

女媧造人、不周山巔百族立天庭、百族亂戰。

所有畫面的排列,都逆著這些事件的發生順序。

李平安主動踏前半步,看到了又一副畫卷。

一條延綿數十萬裡的蒼龍自天穹盤踞,低頭俯瞰,一隻巨大的火鳳匍匐在大地上,二者似要展開一場大戰。

路突然斷了。

前方是一團氤氳著七彩霞光的仙氣,仙氣之中緩緩凝成了四豎行大字:

【天之孽,人可誅;】

【人之孽,誰可誅?】

【人道大興,天道凋敝,天地失衡,末劫必至。】

【天地需律法,生靈需約束。】

李平安道心響起了轟鳴雷聲。

他突然後退半步,朗聲道:“誰在此地!我之道,當我自身來定,當我自身來尋!”

那仙氣不斷擾動,又凝成了四行大字:

【此地既是你道心。】

【你的道,便是你內心向往的秩序。】

【你非此天地之生靈,卻又是此天地的生靈。】

【今日直面本心,他日執掌天罰。】

“呵。”

李平安突然笑了,他這虛影對著那團仙氣拱手,笑道:“可是天道在這?”

前方並無回應。

李平安喃喃道:

“我還說,旁人修行,修的都是自然大道,怎麼到了我這,雲之大道都無法成為成仙的依憑,明明那麼多人都走通了。”

“閣下何時盯上我的?

“我又有什麼過人之處,能被閣下盯上呢?”

“我只是一個普通煉氣士,只是嚮往成仙成道,沒有什麼匡扶天地的大志向,還請天道另請高明。”

那仙光再次環繞:

【我非天道靈性,我只是你的本心。】

【天道誕生自上古中段,它為秩序、為生滅、為虛實,天道這個概念只是你自身所覺,真正的天道其實是三千大道與天地、與萬靈三者共鳴產生的秩序意志,並非簡單靈性可囊括。】

【我只是你的道心,你自與雲中子相對,道心便有了我這般念想。】

【你的瓶頸,不過是你在躲避自身大道。】

“抱歉,我沒有精神分裂,我的道心唯一,且不會對我說這般言語。”

李平安搖了搖頭,又對著前方仙雲做了個道揖。

禮多天不怪。

“無論您說的是真是假,我此刻都無法作出決斷。

“今日我已凝成元神,今後當憑此元神,繼續感悟三千大道。”

言罷,李平安轉過身,背對仙光、深吸口氣。

他腳下已沒了那仙光凝成的星路,周遭一片黑暗,前方卻有一扇隱隱的大門輪廓。

李平安喃喃道:

“當我能分辨,這是天道試圖在我體內復甦,還是我真的想去構建一個新秩序,我自會回來此處。

“但現在,我無法把握、無法掌控、甚至無法辨別此道。

“故,我不行此道。

“今日我已結元神,雲之道若不足,我可補全其他道法,成仙不過生命境界之昇華,三千大道都可證得大羅金仙。

“故,萬道皆可為我之道。

“縱然拒絕閣下,會讓我比其他煉氣士更加艱難,但這是我能自己把控的路途,而不是……被一個自稱是我道心的外來意志,在此地不斷誘惑。

“言語若有冒犯,還請多多包涵。

“執掌天罰非我願,但求逍遙心長安。”

言罷,李平安輕掃衣袖,目光堅定地向前踏出一步。

正屋中。

李平安睜開雙眼,目中閃過一束金光,自身氣息緩緩上揚。

一朵青雲自他背後緩緩上升,而後包裹住了他自身。

元神已成。

自此!

踏天地之橋,望仙人之境!

他面前的兩位人族金仙,目中異彩連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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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