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指鹿為馬有三種境界。

最低階的就是以權勢壓人,作服從性測試,讓人口服心不服。

高階一些的,則是舌燦蓮花,言辭詭辯,其中白馬非馬就是典型例子。這般話術對才思敏捷者自然無效,但堂堂尊主願意現場表演話術,這是多大的福分?聽者還有什麼可不滿意的?

而若是聽者智力不足,邏輯不清,那直接就會被話術帶偏認知,糊里糊塗地就應了下來。雖然白馬非馬過於違背常識,人們就算心服口服,心底也難平。

再高階些的,就是當真去追本溯源,分析馬與鹿的異同,以大量詳實論據構築其飽滿而自洽的邏輯殿堂,合情合理地引出鹿本是馬的顛覆常識的結論。如此,指鹿為馬非但不是強權壓人,反而是打破矇昧的偉大創新!

鹿芷瑤最擅長此類創新。

當年在靈山上她的宋氏兄弟龍陽論,幾乎說服了滿山上下除了當事人的所有人,水平著實驚人!

因此,當她說要以尊主之名,保聖女清白時,不同於聖女本人當即皺眉苦嘆,王洛卻是興致勃勃地期待師姐的長篇大論了。

化荒之人要如何清白?

“易姐,你是從定荒之戰一路見證仙盟成長至今的,在你看來,分辨荒蕪的標準該是什麼?”

聖女嘆息道:“心向天庭者即為荒,此外種種,不過浮華亂眼罷了。”

這個答案,委實出乎王洛所料。

心向天庭者為荒?這算什麼判斷標準?別的不說,如今的太虛蜃景中,從不乏美化渲染舊世仙道的,更有不少藝術作品會暢想昔日天庭盛景,讓觀眾不由代入其中,彷彿自己也化身成了與天地同壽的仙人,再不需為房租和奶粉錢殫精竭慮。

要說心向天庭即為荒,那每一部舊世蜃景,都能立刻轉化出成千上萬個新鮮出爐的荒魔。

然而聖女本人,似乎並不打算在自己的記憶中詳細解答王洛的問題,記憶中的時光依然在流逝。

鹿芷瑤聞言,只點了下頭:“易姐不愧是太清聖女,看的就是比旁人透徹。可惜透徹過度就容易曲高和寡,常人不可能擁有,也很難接受這麼透徹的認知。他們習慣於斤斤計較荒毒含量,然後對照著仙盟下發的圖譜,比對化荒症狀。然而,荒毒也好,化荒症狀也好,本質上都不過是定荒之戰的老東西們,在一次次失敗和挫折中總結出的經驗之談罷了。”

聖女說道:“所以,你打算為我修改這些經驗之談?”

“那也不必雖說只是些經驗之談,但從天道化荒至今,也談了快一百年了。一百年的經驗積累下來,雖然實踐層面常有不得已的妥協,例如檢測荒毒的手段、觀察化荒症狀的方法,很多時候都只能因陋就簡……但若真的不惜資源,認真鑑別,卻已經很少再有疏漏和例外了。強要修改,不但會讓仙盟的鑑荒工作瞬間大亂,也讓人笑話我堂堂仙盟尊主,居然連指鹿為馬都指得毫無品味。”

聖女無奈又好笑:“伱這人啊,指鹿為馬還要講究品味嗎……”

鹿芷瑤聞言笑道:“那我這就給易姐你演示一下品味的重要,也算為你這簡陋的閨房增添幾分情趣。首先,咱們就按照現行實踐的鑑荒理論來對照,你符合標準的地方在於兩點:其一是荒毒深入骨髓,需時常以絕頂的神通予以壓制,不至外洩,而稍有不慎,就連那個築基的小賤種都能看出異樣;其二,你不受大律法的庇佑,雖身在仙盟,卻宛如外海孤島的飄泊客,無根無憑,哪怕是剛剛入門的調律師也能看出你的異樣,而這一點卻是你想藏都藏不住的。”

而後,鹿芷瑤卻話鋒一轉:“但是,荒毒深入骨髓,也可能只是未及救治的患者。如今大戰結束才幾十年,長期荒毒感染的病例並不鮮見。何況即便是已墮入化荒深淵的人,也不是沒有救治先例。因此荒毒纏身固然是值得警惕的訊號,卻不能作為下定結論的依據。其次,不受律法庇佑可能是違法亂律,以至於被打落律格的罪犯,也可能是身懷舊世獨門神通的古修士,大律法誕生不過五十餘年,還遠遠談不上盡善盡美,仙盟大力推進調律師培養體系,正是為了能更好的查缺補漏。”

聖女又反駁道:“尋常病患的荒毒源自於外,而我的毒素卻來自揹負的太清殿。外感和內生,可是本質的區別。”

鹿芷瑤淡然應道:“仙盟目前並不具備分辨外感和內生的手段。”

“……那大律法的庇佑又怎麼說?我與律法的矛盾根本不可能調和,你就算發動再多調律,也斷然不可能讓律法容得下我。”

鹿芷瑤笑道:“律法的完善又不是一朝一夕,律法容不下你這定荒元勳,恰恰說明我們的調律工作還任重而道遠,需要道友們繼續努力積累福報。”

聖女還待再說,鹿芷瑤卻做起了總結髮言。

“其實說到底,規矩是死的,事情是活的。你從定荒之戰時代就為仙盟出生入死,戰後這五十餘年,在月央行俠仗義,澤被蒼生,這樣的人若因一些白紙黑字的條條框框就被當成荒魔予以誅殺,那我們的鑑荒工作豈不是本末倒置……”

“等等,大戰時的事情也就罷了。可戰後這些年,我幾乎都在月央隱居,很少外出走動,哪來的澤被蒼生?”

鹿芷瑤說道:“聖女不需要擔心,我手下金鹿廳能人不少。哪怕在異國月央,也能輕鬆炮製出百八十個受過你大恩大德的當事人。屆時什麼錦旗花籃萬民傘統統備上,民間報社再刊發幾輪定荒元勳甘做無名英雄,數十年如一日守護月央的文章……便是前後兩任補天君,也得親自為你授勳。而功勳卓著的你,卻被少數別有用心之人當作荒魔加以迫害,甚至不惜利用了當年太清化荒的受害者的悲慘歷史,以煽動仇恨!是可忍熟不可忍?”

“……”

一時間聖女當真是無言以對,深深震撼於鹿芷瑤樣的美學之中!

良久之後,她才幽幽開口:“你能言善辯,或許的確能欺天下人……但我終歸是化荒之人啊。”

卻見鹿芷瑤正色道:“我知道,要的就是化荒之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