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七章野火

儘管與大明其他大多數地方一樣窮得毫無二致,但潁州太和縣光武廟集的人們總是有一種自豪感:這是全大明唯一一個以天子年號命名的地方呢——大漢的光武天子聽過沒?嗯,便是他老人家親口下旨的!說的人滿臉驕傲,聽的人嘖嘖稱羨,往往便忘了,真龍天子的恩澤光芒再耀眼,彼此口裡嚼的是一般無二的野菜團、身上的衣服同樣是補丁摞補丁。

全大明唯一一個以天子年號命名的地方,真的嗎?當然是胡扯!劉秀被稱為光武帝不假,但那是死後他兒子漢明帝劉莊給老爹上的諡號!話說回來,您也別笑話他們,畢竟大明的識字率不到百分之五,鄉野俚人往自己臉上貼金鬧個笑話也情有可原……後世熱播的《康熙王朝》裡,斯琴高娃還不是一口一個“我孝莊”——識得那許多字的編劇不也是沒搞明白諡號咋回事麼?

錯歸錯,該自豪還是得自豪不是?為了將這種驕傲具象化,這裡的人們有一個特殊的習慣:晚起。

界首一帶有很多光武帝劉秀的傳說,最著名的便是“王莽趕劉秀*”。講的是劉秀在前面跑,王莽的軍隊在後面追,某一日天近黃昏時兩軍都在這裡駐紮下來歇息。王莽的大兵駐紮在集北頭,光武天子的小部隊駐紮在南頭。一村之隔,偏偏兩邊竟都不知對方近在咫尺!若是等到天明,王莽的探馬出營,世上便可能再沒有光武大帝啦。然而,真龍天子麼,老天爺當然要佑護——天色還沒矇矇亮,南集這頭的報曉雄雞便一隻接一隻地啼叫起來,劉秀整軍開拔時,追兵都還在呼呼大睡呢!等到集北的雞開始鳴叫,追兵們睡眼惺忪地起身,光武天子已經離開足足一個時辰啦!

由於這個傳說,這裡的人們總會在雞叫以後個吧時辰才起身——透過與其他地方迥然不同的習俗來顯示自己跟光武天子的特殊關係。可惜,沒有實力做基礎的自嗨往往需要付出慘痛的代價,這個純粹為了滿足虛榮心的習慣給他們帶來了一場滔天的慘禍。

白濛濛的晨霧輕紗般籠罩著四野,遠山若隱若現,像一幅淡淡的水墨寫意。清洌的晨風拂過稻田,發出沙沙的輕響,穎水嘩嘩地流著,淙淙水聲倒給清晨平添了幾分靜謐。早起的燕雀開始啾啾鳴叫著紛飛忙碌,它們在尋找被露水打溼了翅膀的蟲兒。青草與泥土的混合氣息瀰漫在空中,這是田園獨特的味道。草葉上掛著晶瑩的露珠,對映出第一縷晨光。一顆露珠沿著葉面向下慢慢地滾動,一點又一點地挪動位置,好像對依偎了整夜的夥伴有道不盡的難捨流連。又一顆露珠動了,接著是第三顆、第四顆……一霎時,所有的露珠都開始顫慄,驚惶地跳起來,匆匆躍向空中,一頭扎進泥土,彷彿要躲避逼近中的恐怖。一連串悶雷聲響起,越來越近,連綿不絕。不,這不是雷聲,是奔馬的蹄聲!晨光中浮現出一隊甲騎的黑色剪影,不時有凌厲的刀光反射出點點寒芒,他們如同來自黑暗深淵的惡魔,馬蹄踏地,猶如死亡的顫音,轉眼間便將一切詩意般的靜美撞得粉碎!

馬隊從貫穿集子的大路上徑直穿過,馳到南頭便向東西兩翼展開,兜捲回去,不到半炷香的時間便將整個光武集圍得鐵桶一般,通向曠野的大小路口都有幾十騎在呼喝著把守,更外圈的野地裡疏落著百十名騎士,時而揚刀馳上一小段,時而勒馬向集子裡張望片刻,任由胯下的馬匹垂下頭啃食綠油油的禾苗。

集子裡的人們聽到外面的喧囂倉惶著起身,驚恐交加地跑出家門,不過,一切都來不及了。北面稍遠一點的地方,大隊持刀擎槍的兵丁們正向這裡湧來,一片黑鴉鴉的人頭,怕不是得有幾千上萬人。東面、西面、西北、西南等路口都有騎兵把守,不可能逃得出去的。那幾個翻過圍牆逃到野地裡的人又怎能快得過外圈的遊騎?騎兵們操著南腔北調恐嚇著,只要不是向集裡掉頭回返,便立即有雪亮的鋼刀從頭頂劈落!於是人們哭喊著向南逃,那裡是穎水,集子裡的男人無論老幼大多是會水的,拼死游過去,也許還能有一線生機。然而很快,迎面又衝回一股人流,這是那些最先奔至河邊的人,從他們絕望的哭喊聲中村民們方才知道,河裡已泊了一長溜舟楫,所有試圖冒險泅渡者無一例外遭到長槍和弓箭的無情殺戮,現下穎水也已成為一條死亡之河。

人群擁擠著,相互踩踏著,像無頭蒼蠅般從一處湧向另一處,呼喊聲哭號聲響做一片,然而,他們的命運已經註定。北面的兵丁們終於開了上來。其實,嚴格來說他們並不是兵,而是張虎的幾個輔兵營。每人發一把刀槍,對付手無寸鐵的村民足夠了,這種事根本不需要動用披甲戰兵。戰兵營只要守定老營的婦孺和炮灰,靜等著不久後即將到來的犒賞即可——老兵油子們眼裡冒著淫邪的光,口裡說著各種下流的言語,紛紛興致勃勃地猜測著:這麼大的一個集子,晚間被拖進營裡的婆娘再怎麼少,每個果分到一個怕是不成問題吧……這已經是張虎所部的通常做法了:有戰功、資格老的戰兵營會得到女人作為獎賞,但不可以弄死——第二天她們將被送去老營,成為新抓到炮灰們任由驅使的牽掛、那些洗劫村莊最賣力的輔兵,尤其毫不猶豫絕無憐憫地向反抗者揮下屠刀的,則會被認為“有膽”而編入戰兵營,從此吃上戰兵糧。張虎驚奇地發現,往往是前不久那些受害最深、遭受的苦難最巨者,卻反而在接下來的洗劫中下手最為狠辣。去問軍師,溫舉人告訴他,這算是一種心理補償。張虎聽不懂這個詞,溫舉人一句話張虎便明白了:“俺已經這麼倒黴了,憑啥叫你們好過?總得叫你們更倒黴!”隨後溫軍師搖搖頭,又說了四個字:“為虎作倀”。聽過軍師的解釋張虎笑了:管他是人還是倀鬼,咱名字裡有虎、替咱老子賣命便再好不過了——反正都是遲早要死在那個壕裡的炮灰嘛。

像前面的村子一樣,光武集也有幾個試圖反抗的。見已經身處絕境,有人掄起鋤頭,有人舉起了菜刀。進集子的畢竟都是輔兵,大多數人也就是仗著人多壯膽,見到不顧一切以命相搏的,不少人發一聲喊跑了開去,跑得慢的則被殺躺在地下。反抗者自知已無生理,發瘋般地向地下的軀體揮舞著手中的武器發洩自己的憤怒和恐懼。輔兵營的軍官們呼喝著上前,指揮幾個盾兵圍攏上來,槍兵們傍著盾兵,用長槍遠遠地把人逼住,向麥場方向驅去——這也是張虎新琢磨出來的辦法:殺一儆百,也叫自己的手下知道反抗者的下場。不久,三個人便先後被驅至一處,四面八方都是盾牆和長槍。張虎策馬過來,看了看身上血跡斑斑的幾人笑了:“挺有膽的咧。俺老張最喜歡有膽的人!但你們都殺了俺的人,若是這便饒了你等,還不是誰都可以拿刀砍老子?這樣吧,你們哪個想活命,把另兩個砍了,老子便饒了他全家!”

三個本覺必死之人聞言皆是一愣,沒想到自己竟似還有一線生機!光武集就這麼大,三人即便不熟也彼此認識,相互對視了一眼,一人開口道:“莫信這賊……啊!”話剛說一半便被搗過來的鋤頭重重地捅在腰際,痛得口裡發出一聲慘叫,不由自主地弓下腰去蜷縮成一團。襲擊者口裡叫道:“裴二哥,對不住你了,俺還有一家老小……”說著話,手裡的鋤頭已重重地砸在這位裴二哥的天靈蓋上。

鮮血迸濺。

被菜刀砍斷了頸動脈的襲擊者捂著脖項倒在被他砸得腦漿迸裂的裴二哥屍體上。最後一人喃喃道:“孟叔,俺也有家人,算俺對不住您了。”接著向張虎雙膝跪了下去:“大王饒命啊!大王叫俺殺,俺便殺了啊……”

圍觀的輔兵們轟然爆發出一陣笑聲:這等場景他們以前都見過了。

“嗬。”

聽到這聲輕叱,輔兵們恭敬地讓開一條路,牛有田策馬緩緩踏進圈子。跪著的人趕緊轉向牛有田再次重重地叩下頭去:“大王饒命啊!那位大王說可以繞過小人的啊……”

牛有田居高臨下地盯了他一會兒,口裡應道:“嗯,你起來吧,俺聽到了。”

“小人孔三謝過幾位大王了!”又重重地磕了三記響頭,孔三拋了菜刀哆哆嗦嗦地站起身……

“啊!”孔三捂著幾乎齊根斷掉的右臂再次重重地倒下,在血泊裡翻滾掙扎著,耳中只聽到牛有田的獰笑聲:“你聽到俺說饒過你了麼?殺了老子的人算你有種,連自己人也殺,留著你這白眼狼哪天來殺老子麼?”

圍觀者再次爆發出大笑聲,幾位大帥的這出雙簧他們也看過了,只不過這次是牛副帥,上次是方副帥。

“把這三家的人都給咱老子找出來,莫便宜了他們,教敢跟咱老子掄刀子的都張大狗眼看清楚了下場!”這是孔三在人間聽到的最後一句話。

濃煙滾滾,被擄掠一空的整個光武廟集都在燃燒,張虎的大軍裹挾著所有新擄到的百姓,浩浩蕩蕩向潁川行去,隊伍綿延開足足近二十里。穎水裡有上百艘大小船隻,裝載著大軍的輜重隨在後面——再也難以輕易撲滅的野火終於在帝國的腹心蔓延開來,沿途的一切,都將被這股熊熊燃燒的野火燒成灰燼!

*其實這個傳說到處都有,人物內容基本一致,唯一的區別僅在於地名。如石家莊王莽趕劉秀的傳說,甚至入選河北省第五批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反正誰也不能把正主兒刨出來作證——你在哪裡挖個坑,硬說楊玉環和唐玄宗曾在這坑裡洗過鴛鴦浴,也一準兒有信的買了門票進來看看呢。連孫悟空的故鄉都能爭得面紅耳赤,憑啥不會?

不過,平心而論,這種情形發生的機率微乎其微:即便兩軍都沒派出斥候塘騎的軍情觸角、即便兩軍斥候鬼使神差地彼此錯過……軍隊無論開拔還是宿營,總要生火做飯——距自己那麼近,這許多火頭炊煙冒起來,兩軍的人都是瞎子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