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虹收雨彩霞飄,渺渺清波入望遙。

燕春里巷口。

華貴馬車安靜停泊,車輪不再碾青石,斜陽拉扯出映照於地上、牆上狹長且曲折的影子。

秦千秋在車內。

安樂在車外。

秦千秋掀起簾布,觀望著那自巷裡走出的白衣少年,自從他開始關注安樂,自然知曉少年每日皆會來燕春裡購一壺老黃酒,故而早早便在此等候著。

居高臨下的目光,帶著幾分審視,強大的心神在瀰漫著,交織在車內與車外。

一股無形的壓迫,宛如山嶽一般,砸落在安樂的肩頭,一如當初洛輕塵在車輦內,要讓安樂低眉折腰。

不過,秦千秋在地位上遠超洛輕塵,但修為卻不如。

故而,這份壓迫,於如今身具無畏心的安樂而言,根本不算什麼,猶如一陣清風徐面,安樂淡定自若。

壓力來的快,去的也快。

秦千秋瞬息收起了心神壓迫,面容上浮現出一抹讚賞。

“不愧是能得小聖令的安大家,這份山崩於面而色不改的氣魄,確實不凡。”

秦千秋撫掌道。

安樂確實搖了搖頭:“貴人說笑了,倒不至此,只不過,貴人的心神威壓,稱之為山崩,還差了些。”

氣氛倏地一冷,哪怕是夕陽灑下的暖流,都無法驅散這份寒意。

秦千秋於車輦內眯起眼:“你識得我?”

“不識。”安樂搖頭:“但能在臨安府內乘坐此等車輦,身份自然尊貴。”

“我名秦千秋,在醉龍閣設宴,不知安大家可願賞臉?”

秦千秋臉上冷意消散,翩翩儒雅,笑意盎然說道。

安樂聽聞秦千秋之名,面色倒是沒有太大變化。

儘管,對方是洛輕塵背後的倚仗,與林府不死不休的秦府貴人。

“在下安樂,見過秦少公子。”安樂提酒微微作揖,禮數到位。

“不是在下不賞臉,而是家中尚有好友等我這壺老酒,秦少公子若有事,便可現在說,正好莫要破費,醉龍閣的酒菜可不便宜。”

秦千秋沒想到他報出了身份,安樂依舊是拒絕了他。

整個臨安,敢拒絕他的邀請者,頗為少見。

秦相手握大權,各方上貢都是率先送入秦府,隨後才會往宮中,可以說秦府在整個大趙,地位尊崇至極。

他秦千秋作為秦相最喜愛的兒子,自然見貫了阿諛奉承,見貫了趨炎附勢。

少年這般簡單直接的拒絕,還的確讓他意外。

心頭稍感不順,但秦千秋只是笑笑,道:“我秦府與林府的確有不可調和的矛盾,但與你無關,你不過剛剛成為林府畫師,也只是為林府作畫罷了,對於人才,我秦府從來都會更加寬容。”

“安大家的墨竹,我曾於文院中賞析過,頗具匠心,我十分喜歡畫中傲骨,另外,安大家得小聖令入小聖榜,那便是有志於衝擊本次春闈,欲要位列甲榜進士列。”

“我秦府可以給安大家在春闈前請些名師大儒進行的指導,讓安大家在春闈中輕鬆一些。”

“另,我秦府可為安大家提供三顆‘無瑕妖靈丹’,取五百年妖精妖氣提煉而成,頗為珍貴,可加速淬體,快速且無瑕的凝聚內丹,讓安大家在殿前會試上更有競爭力些。”

“這是如今的林府所給不得的。”

“至於另外的好處,那就更多了。”

秦千秋笑著說道。

安樂提著老黃酒,沐浴著暖色斜陽,懂了秦千秋的意思,這是開條件要挖牆腳,打算將他從林府挖走。

“抱歉,秦少公子,我承諾為林府的公子們作畫,如今畫未作完,自然沒有一走了之的道理,況且林府在我微末之時給予很大幫助,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如今我雖稱不上崛起,但扭頭便走,著實忘恩負義了些。”

安樂認真的表達了自己的意思。

長街上,裹在斜陽下的寒風,吹著那腰桿筆直的少年,平添了幾分肅穆與寂靜。

秦千秋面色冷霽了下來:“安公子這是一點面子皆不給?”

“非是不給,確實家中有約。”

安樂一笑抱拳,提起老黃酒示意了番,不再與秦千秋交談,腰間佩青山與墨池,徒行漫步,朝清波街而去。

望著離去的白衣少年,秦千秋面無表情的垂下了簾布。

車輦內,卻不止他一人。

在秦千秋的對面,有一位身材修長,穿著藍色華服,袖口有龍魚紋的男子,幾分不羈的端坐其中,臉上掛著似笑非笑,拎著酒壺在飲酒,酒液中靈氣濃郁,顯然非凡酒。

“少見少見,在這偌大臨安府內,竟是還有人敢不給秦兄面子吶。”

男子咧嘴,打趣一笑。

秦千秋面色淡漠:“從崇州這種鄉野而來的毛頭小子罷了,未曾見過世面,林家給點小利,就讓他死心塌地,良禽擇木而棲的道理都不懂,或許有些傲骨,有些天賦,但在這權貴遍地的臨安,鄉野少年,不低眉折腰,難有未來。”

“崇州小家族而出,於族中並不被看重,連赴臨安趕考時的護衛都是臨時招僱,得如此機會竟不知爭取,死抱著已經日暮西山的林府,愚不可及。”

秦千秋倒了杯酒,自顧自飲下,言語中充斥著傲慢與偏見,多有些瞧不上。

洛輕塵自青州走出,可其背後的家族乃青州第一世家,秦千秋自然給足牌面,可這安樂算什麼?

“得了小聖令便自覺一飛沖天了?可笑。”

“古往今來,多少得小聖令者,行路不過半,便折戟沉沙。”

秦千秋搖了搖頭。

“王兄,你乃小聖榜第十八,此子若是要在小聖榜行前行,註定會來挑戰你,你看此子如何?”

飲酒男子一笑:“鍛體煉神皆是二境,雖然脊樑很挺,傲骨沖天,但真打起來,那傲骨……又能扛我幾刀?”

“短時間內,他應當是不敢來挑戰我。”

“我倒是希望他來,可惜,如今的他太弱了,在鍛體未破四境未通玄之前來挑戰,勝算幾近於無,他不至於如此蠢笨。”

男子正是小聖榜第十八的王勤河,王家老爺子乃大趙國公,同樣是臨安勳貴,秦相正妻,便是王國公嫡女,故而王家與秦家算是同氣連枝。

“王兄一旦煉神入五境坐忘,便有把握在小聖榜上再進幾名。”秦千秋輕笑。

王勤河點了點頭,道:“當然,我亦不可輕敵,此子據說啟蒙不過數日,便已然跨足雙二境,天賦不比當年的洛輕塵弱。”

“興許科舉之後,他便會有挑戰我的資格,這等威脅若能除之,儘早除掉。”

“少年如今有花解冰護道,更是持有聖山小聖令,若是要動他,尋常辦法自然不可行。”

“剛剛我那柄龍脊刀,感應到了妖氣,那小子身上有與妖族有關之物,倒是可藉此做一做文章。”

王勤河的話語落下,秦千秋唇角一挑:“此子身具妖氣麼?這倒是不知,我得好好查查。”

“至於天賦,據調查所示,他還真是幾日內完成連破二境壯舉,天賦不俗,是個小威脅,不過,這個威脅今日也許就不復存在……他先前若不拒絕還好。”

“可既然拒絕了,他便會知,我的邀請豈是那麼好拒絕?”

“如今花解冰不在臨安,他若真遭遇危機,要快速護持他,卻也不易,至於第六山主……此子拒絕成第六山主的守山人,以山主脾性,定是惱怒,自然不會出手。”

“聖山的面子自然是要給的。”王勤河提醒道。

“規矩內,我還是懂得的。”秦千秋聞言,不置可否的一笑。

王勤河與秦千秋乾了杯酒,道:“那便且去看一看好戲,讓我見識一下未來的對手,有什麼底牌。”

長街之上,停駐許久的車輦輪轂,終於再度開始轉動。

碾著平整青石,緩緩徐行。

……

……

拒絕了秦千秋,安樂心頭不以為意。

林府與秦府註定站在對立面,正如他所言,林府花夫人於他有授業傳道之恩,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安樂自是不可能翻臉投秦府。

若真如此,所謂的墨竹君子傲骨,便是個笑話。

趨炎附勢,爭名逐利,又算個什麼君子傲骨?

殘陽如血,蒼山如故。

當最後一抹餘暉,被青山所遮蔽,天地倏地就昏暗了下來,春夜的寒風輕拂人間,給新生的新花嫩草帶來料峭考驗。

安樂順著燕春裡前往丁衙巷,購了一斤牛肉,穿過皮市巷與在雨日會別有韻味的大小塔兒巷,踏足到清波街。

頭頂之上,月入鉤,星如雨。

少年著白衣,腰間別竹劍與墨劍,手提黃酒與牛肉,止步靜立,平視前方。

距離太廟巷尚有兩三里地的清波街口處。

清冷月華與漫天星斗映照著一輛安樂頗為熟悉的車輦。

車轅上,一位魁梧如山的車伕,戴著斗笠,拄著長刀,安靜望著自月華星光下丰神如玉的白衣少年。

兩人視線對視。

一如當初少年一身染血,自太廟巷中提著頭顱而出時那般,似時光交錯,歲月復疊。

拉車駿馬不安嘶鳴,蹄踏青石。

頭戴斗笠沐浴星光的魁梧車伕緩緩起身,佇立車轅,提刀抱江湖拳禮,神色鄭重、恭敬且肅穆。

“洛先生之馬車伕,青州鑄山,懇請公子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