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暮峰下聚了一大堆人,但沒讓上山,因為方才龍丘棠溪下來了,說他躺在樹下藤椅上睡著了。

誰都不知道自家山主究竟多久沒睡過這樣的安心覺了,誰也不忍心上山打擾,可誰也不願離開。

最後還是作為首席的曹風說了句,大家準備過年,山主回來的事情,自己心裡有點兒數兒。

劉景濁沒有大張旗鼓的歸來,自然是不想讓更多人知道,但沒瞞著山中人,就是對大家絕對的信任。其實不用曹風說,也沒人會辜負劉景濁的信任。

不過還有些境界不到家的小輩,是察覺到不到山主已經回來的。

龍丘棠溪找到刑寒藻,在庫中取出來個百寶囊,趁著夜色又走了一趟風泉鎮。

那個怕髒的姑娘此時還未睡下,應該是在打掃最後一遍屋子。

說真的,這丫頭的住處根本算不上富麗堂皇,但乾淨得嚇人,所有東西都整整齊齊碼放在各處,所有帶有稜角的東西都朝著一個方向。

龍丘棠溪看了好半天,一時之間竟是不知將百寶囊放在什麼地方好。

好在是此時小姑娘跑下樓,往河邊去了。

龍丘棠溪終於逮到機會,走到河邊,衝著小姑娘輕聲一句:“你叫於清清是吧?有個人說要送你百寶囊,我幫他送來了。”

小姑娘轉過頭,一見龍丘棠溪就挪不開眼睛了。

“哇!好漂亮的姐姐啊!”

龍丘棠溪笑了笑,走上前將百寶囊遞出,並說道:“他說這是個嫌棄自己髒的姑娘,用一生積攢的最乾淨的東西,天底下沒有比它更乾淨的東西了。”

從前東邊有處戰場,戰場更東邊兒,有一座城池,城中有狐窟九處,其中一窟有一隻白狐。

明明生的雪白,卻不得已做著最髒的事兒,她最想要的是個乾乾淨淨的自己。

於是龍丘棠溪又說了句:“於清清,你放心,你這一生,會有人讓你清清白白乾乾淨淨地過完。”

小姑娘並無修行天賦,劉景濁也從未想讓她踏入仙途,因為那隻白狐想做個會有生老病死的凡人。

青椋山上,這是自開啟天一戰後,大家聚得最齊的一次。

可惜袁塑成遠遊未歸,阿達也還在勝神洲。

青白客棧即日起不再開門迎客,但門口人來人往,好不熱鬧,都是自家人。

至於劉景濁,這一覺,足足睡了幾天幾夜,三十兒這天下了一場大雪,他這才睡醒。

起身灌了一口酒,便聽見龍丘棠溪傳音說了什麼。

於是劉景濁一個瞬身,落在了青椋山下那處小木屋。

有個穿著手捧暖爐的老者,端坐屋中。

劉景濁長嘆一聲,輕輕推開木門,輕聲道:“元青,你老了。”

老者趕忙將身邊騰了騰,沙啞道:“論年歲,劉大哥肯定比我老的。”

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劉景濁看得開,但難免不感慨。

又仔細瞅了瞅宋元青的蒼老面容,劉景濁呢喃一句:“我第一次見你時,你還沒麥杆兒高呢。一晃神都是老頭兒了。我回來了,你也別心懷死志,能多留多久是多久,也算給姬泉一個陪伴嘛!用些靈丹妙藥,至少多留幾十年是可以的。”

宋元青哈哈一笑,搖頭道:“劉大哥,我現在可不想死了。也不知怎的,知道大哥回來,我忽然想抱外孫了,我得把寒蟬嫁出去再說。”

劉景濁沒好氣道:“臭小子,都會拐著彎佔便宜了?”

頓了頓,劉景濁呢喃道:“少了個劉景濁而已,沒想到……沒想到有這麼多人記掛,真是……”

宋元青一笑,輕聲道:“劉大哥想過嗎?咱們山上這些人,你是多少人小時候的引路者?”

說起這個,劉景濁倒是沒想過。

但宋元青笑著說了起來:“記掛劉大哥的人多,是因為劉大哥也記掛著許多人。我孩童時在海邊見到的劍修劉見秋,元典穿著開襠褲時在小巷遇見的人皇劉景濁,都是我們人生路的指路明燈。”

劉景濁一笑,搖頭道:“好了,吃年夜飯去,大家都在等著了。”

門外有個姑娘推開門,笑著說道:“舅舅,我來扶著我爹吧。”

劉景濁笑著搖頭,心說這都打哪兒論的輩分兒?

客棧裡邊兒除了韓困之外,全是自家人。

同樣死而復生的流泱與趙長生也被眾人圍著問東問西,只不過白小粥尚未回來。

姬寒蟬扶著宋元青進門之後,眾人只是讓了個寬敞位置,可沒對尋常老人那般噓寒問暖。

因為曹風多年前說過一句,他宋元青在我眼裡,永遠都是大小夥子。

就如同大家不把塗山謠跟百節當作妖族,大家也不把宋元青看作是有別於自己的凡人。

此時風雪正盛,韓困忙著四處端盤子,他最是坐立不安,乾點兒活兒還能自在些。

如今青椋山上,人可太多了,早就超過劉景濁當年設想的三十人了。

坐在角落一桌的,全是清溪閣舊人。

最不受待見的孫文惇一個人靠窗,也不說話,反觀路闔韓逄等人,聊得那叫一個熱火朝天。

結果此時,孫文惇說了句:“我想求你們幫忙。”

路闔瞪大了眼珠子,鄺樂臉上贅肉都是一顫,兩人齊聲道:“你說啥?”

孫文惇深吸一口氣,沉聲道:“明日議事,我要獻上夾鞘山牒譜,此後夾鞘山會正式成為青椋山分山。我要回青椋山,但夾鞘山新任山主不能由玉川或寒藻擔任。”

張柳抿了一口酒,淡然道:“看吧。”

也是此時,兩道身影終於走到了門口。

端盤子的韓困一下子愣住了,因為他瞧見未來老丈人一個箭步上前,咣噹一聲跪倒在地,兩邊肩膀直打顫。

楚醒醒同樣被嚇一跳,她趕忙轉身,朝著夏檀煙看去,問道:“煙姨……這是?”

夏檀煙擦了擦眼淚,沒好氣道:“你這死丫頭,哪裡有人不認識自己師祖的?那是咱們山主啊!”

楚醒醒聞言,小臉一下子皺了起來,那叫一個欲哭無淚。

完犢子了!把我爹的師父冷嘲熱諷好一通,我不會被趕出青椋山吧?

韓困一樣手腳發軟,因為……那是傳說中的青椋山主啊!

劉景濁伸手按住楚廉的肩膀,笑了笑,輕聲道:“啥意思?愣要紅包啊?你都幾十歲的人了,沒你的份了。”

楚廉還不起身,直到劉景濁說了句:“起來吧,師父回來了。”

楚廉這才起身,背對著眾人,擦了擦眼淚。

劉景濁則是笑了笑,邁步進門,深吸一口氣,微笑道:“我不在的這些年,辛苦諸位了。”

眾人齊齊起身,皆抱拳,齊聲道:“恭迎山主。”

然後就讓出來一條路,通向一張八仙桌。

劉景濁沒好氣道:“哪兒學來的壞毛病?”

劉景濁與龍丘棠溪坐在主位,白小豆靠左,姜柚與楚廉坐在右邊。

青椋山上一向以左為大。

落座之後,見大家夥兒遲遲不動筷子,劉景濁疑惑道:“等我一個個喂啊?我還吃不吃了?”

一句話惹得鬨堂大笑,顧衣珏喊道:“總得說幾句吧?”

劉景濁笑了笑,點頭道:“那就,說幾句吧。”

頓了頓,劉景濁站了起來,將佩劍放在桌邊,右手端起一碗酒,思量許久後,開口道:“那就說說我這些年的事兒吧。牛賀洲西邊兒,有座兩界山,我在兩界山足足六萬餘年,不吹噓哈!我現在木匠活兒不一定比路闔差,釀酒手藝也不比潭塗低,種地也是一把好手。不過最早的一些日子沒酒喝,可把我愁壞了。”

為的是逗大家一笑,結果根本就沒有笑聲出現,大家反倒是都看著劉景濁,寂靜無言。

於是當山主的笑了一聲之後,便將笑容收斂了起來。

“我這十萬年來風風雨雨,似一鍋濃粥,隨意舀出一勺就都是事兒。但我知道,諸位歷經風雨,不比我少的。我劉景濁能重回此間,能睡個安穩覺,諸位功不可沒。”

說著,他雙手舉杯,沉聲道:“在此,謝過諸位了。”

眾人舉杯共飲,酒水下肚,刑寒藻眼珠子一轉,笑問道:“山主,這次總該把我們的山主夫人風風光光迎娶過門兒了吧?”

劉景濁笑道:“那是自然。”

一頓飯吃到了半夜,大家都有說不完的話,但酒水入腹,話就都說不到點子上了。

輪番敬酒,饒是劉景濁,回遲暮峰時也不得不被龍丘棠溪扶著。

再次回到海棠樹下,劉景濁躺在藤椅上,面朝風雪。龍丘棠溪坐在一邊,頭靠在某人胳膊上。

劉景濁打了個酒嗝兒,呢喃道:“我無數次幻想過今時今日的場景,即便現在真的發生了,卻總覺得有些不真實。”

龍丘棠溪點頭道:“我不這麼想,我會覺得既來之必安之。”

劉景濁突然起身,摘下酒葫蘆又灌一口酒,然後轉身看著自己親手種下的海棠樹。

“一年栽種,一年釀酒,年年盼歸年年休。莫憂、莫憂,有人為我苦作舟。三萬載春,三萬載秋,又三萬載世間遊。回首、回首,十萬年來風雨稠。”

龍丘棠溪眨眨眼:“呦,居然不是小酸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