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眾進士官員參加了一堂可開生面的文學課,心中覺得不虛此行時。

突然,院中鼓樂聲音一變,眾人還以為壽宴就要開始了。

紛紛轉頭看向堂屋方向。

可誰知,出現在堂屋前階上的並非是沈默、沈翰這兩位沈家的大佬。

反而是一個年輕人面帶輕佻地微笑來到堂前。

“沈玞?”

認識這位沈家小公子的人,還以為他是來階前安排什麼事情。

誰知他的身後跟著兩個下人,那兩個下人人手一個卷軸。

沈玞笑嘻嘻地指揮兩個下人將卷軸開啟。

眾人看去,見只是個尋常的祝壽聯,上面寫著:

名月一池蓮,釣渭絲綸日月長;

松齡長歲月,蟠桃捧日三千歲!

稀鬆平常的聯子,紙張裝裱還算過得去,字也寫得不錯,但也就那麼回事了。

就在眾人準備收回目光繼續談笑時,突然沈玞大聲道:“各位親朋好友,世交友人,諸位,此聯為咱們松江府的父母官,方大人所贈,方大人在嗎?方大人在嗎?”

這時,剛剛那華亭縣知縣黃榕那桌上,一個顯眼的紅袍官員臉上通紅,先是朝周圍尷尬一笑,然後才戰戰兢兢起身拱手道:“三公子,下官在這!”

那沈玞玩味一笑,對眾人繼續道:“這位方大人,逢我父親壽誕,特送來親寫對聯一幅,作為我父親的兒子,特來感謝!”

說完,朝那方知府拱了拱手。

眾人心說,這松江知府什麼來頭,送個對聯還要沈家人親自感謝?

但一看到沈玞那戲謔的笑容,頓時恍然大悟。

“這姓方的難道就送了一副對聯?別的呢?沒有了?”

“這沈家三公子怕不是當庭羞辱方知府吧?”

眾人轉頭朝方知府那桌看去,果然,姓方的滿面通紅,臉上的笑容都快掛不住了,是人都能看出來,對方這是在硬撐。

誰知沈玞還不打算放過他,冷冷一笑道:“方大人,回頭得把這對聯拿回去,等你爹過壽,還能再用一次!”

說罷,朝兩個下人努了努嘴。

那兩個下人得了暗示,連忙將對聯捲起,放進錦盒中,又送還給了方知府。

方知府此刻臉上早就沒了笑容。

他紅著臉,紅著眼,嘴唇在輕輕顫抖。

下一秒,原本還有紅暈的臉上煞白一片,豆大的汗珠如同雨下,身體也跟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一眾賓客都被這一幕驚嚇到了。

沈翰作為前閣老,身份尊貴,自然不可能一直在門口迎接,在徐鶴他們到來時,他象徵性的迎接了一會兒就去後院休息去了。

此時站在門口的本應該是沈家的兩個兄弟。

這沈玞不知道怎麼回事,突然冒出來,竟然當著眾人的面羞辱當地官府的一把手。

賓客們我看著你,你看這我,眼神裡全是意味深長,但沒有一人敢出頭。

這時,剛剛考校徐鶴的那個中年人突然站起道:“沈玞,你跟誰說話呢?方大人在外那是一方守牧,在這,那是來給你父親祝壽的貴客,你給我滾下去!”

這番話一說出口,在場全都安靜了下來。

就連演奏鼓樂的班子也被他的氣勢喝阻,不敢動彈。

沈玞看到說話這人,臉色一變,剛想說點什麼。

誰知這時沈瑄得到訊息緊趕慢趕跑了出來,連忙拱手對眾人施禮道:“幼弟荒唐,諸位見諒!”

說完,轉頭呵斥沈玞道:“滾下去!”

沈玞瞪著眼睛,看著沈瑄,梗著脖子就是不走。

誰知這時徐鶴桌上的那個中年人上了階前,只是狠狠瞪了那沈玞一眼,最終,沈玞攝於那人嚴厲的眼神,訕訕離開了。

臨走前,他還上下打量了一眼沈瑄道:“這不是給你面子,下次別在我面前吆五喝六的。”

這句話把沈瑄氣得青筋直跳,差點就要爆發。

忍了半天,沈瑄這才拱手對那中年人道:“舅舅,這事!”

中年人道:“先別說了,快去安撫方知府!”

沈瑄這才恍然道:“是是是……”

徐鶴將一切看在眼中,轉頭低聲問唐順之道:“荊川先生,這位是……?”

唐順之小聲道:“這是你們南直隸的新任提學道,都察院左僉都御史王良臣王汝鄰!”

徐鶴大驚失色道:“提學道?楊提學呢?”

唐順之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

徐鶴恍然,楊寅秋是次輔的人,而且兩個兄弟也是次輔幕中西席。

這種跟夏陽秋深度繫結的人,在次輔倒臺後,肯定也是在被清算的隊伍裡。

只是沒想到,朝廷竟然這麼快就安排了新任提學。

徐鶴突然想到吳德操。

這傢伙聽到這個訊息,估計做夢都能笑醒。

就這一會兒,沈瑄已經和王良臣兩人將那方知府請到了卯桌。

兩人好一頓勸,總算讓那方知府沒有剛剛那嚇人的憤怒了。

但此時的他眼神默然,看著空洞無比,任憑沈瑄和王良臣兩人再怎麼勸說,他始終閉口不言。

直到沈瑄走後,王良臣拱手一禮道:“方大人,這事是小兒胡鬧,等席宴之後,我定稟明宗幹兄,讓他把這個兒子好好收拾一番!”

就在眾人以為方知府要麼見好就收,要麼囫圇過去此事時,誰知方知府坐在席間突然語調悠悠道:“前些日子,本官於途中遇一老翁,後來回衙,心有所感,寫了一首詩!”

說到這,他不顧眾人疑惑的目光,口中悠悠念道:

有一老翁如病起,破衲邅飀瘦如鬼。

曉來扶向官道旁,哀告行人乞錢米。

時予奉檄離松江,邂逅一見憐其貧。

倒囊贈與五升米,試問何故為窮民。

老翁答言聽我語,我是東鄉李福五。

我家無本為經商,只種官田三十畝。

三十五年三月初,賣衣買得犁與鋤。

朝耕暮耘受辛苦,要還私債輸官租。

誰知六月至七月,雨水絕無潮又竭。

欲求一點半點水,卻比農夫眼中血。

滔滔黃浦如溝渠,農家爭水如爭珠。

數車相接接不到,稻田一旦成沙塗。

官司八月受災狀,我恐徵糧吃官棒。

相隨鄰里去告災,十石官糧望全放。

當年隔岸分吉凶,高田盡荒低田豐。

縣官不見高田旱,將謂亦與低田同。

文字下鄉如火速,逼我將田都首伏。

只因嗔我不肯首,卻把我田批作熟。

太平九月開旱倉,主首貧乏無可償。

男名阿孫女阿惜,逼我嫁賣賠官糧。

阿孫賣與沈半城,即日不知在何處。

可憐阿惜猶未笄,嫁向沈家朱門去。

我今年已七十奇,飢無口食寒無衣。

東求西乞度殘喘,無因早向黃泉歸。

旋言旋拭腮邊淚,我忽驚慚汗沾背。

老翁老翁勿復言,我是松江太守官。

……

一詩吟罷,四座皆驚。

“有一老翁如病起,破衲邅飀瘦如鬼。”

“阿孫賣與沈半城,即日不知在何處。可憐阿惜猶未笄,嫁向湖州山裡去。”

這哪裡是詩,這是一道道帶刺的鞭子,抽得在座所有人心中鮮血淋漓。

這是,鼓樂聲再次響起,穿綢桌緞的沈家侍女們捧著精緻的菜餚來到院中。

方知府見狀,起身仰天狂笑。

笑完,他在眾人驚疑不定的目光中踉蹌著走出了沈府。

「這首詩改自明初松江府的一位大詩人!

詩很長,但我建議大家還是看一看,挺殘酷的!」